靖文四十三年。
靖文帝傅轻离缠绵病榻,周围跪了一地宗亲,“义父,我好想你,义父,再回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陆萱坐在床边,握紧了傅轻离的手,“阿离,太上皇已经几十年杳无音信了。”
傅轻离落下了眼泪,“陆姐姐,我相信,义父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从天而降来看我。”
“阿离,那我陪你等着。”
“好,等着义父,义父……”
靖文四十三年,靖文帝傅轻离驾崩。
嫡子傅承平即皇位,同年新建宗庙,复姓顾,圣旨传至各地,招募天下匠人入宫。
十多年了,她终于走出了村子,自荐参与宗庙的建造。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崭新的男装,一席白衣,里衣偏高,虚挡了喉咙,腰间用了灰色的腰带,头发全部束了起来,也只用了一根深灰色的发带。
她拄着木杖走在入宫匠人的队伍里,看着周遭的景色,有些感慨。
如今已换了天下,不知朝中是否还有三朝老臣,不知道这张脸还会不会引起风波。
皇宫大殿的阶梯上百,宋祁走在最后,动作有些缓慢。
进到大殿,年少的新帝坐在上面,稚嫩却自带威严,余下的人齐刷刷跪下,唯独宋祁一人,拄着杖,腰背挺直,目光不避。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年轻陛下也在审视着来人,他长得并不健壮,头发有些发白,两颧也是凹陷,那道眼神有些悲戚,不像是对自己,而是看另一个人。
皇帝没有发话,两个人就僵持着。
宋祁上前一步,木杖拄地发出的声响在这时候显得格外响亮,“陛下可要看清楚些?”
她继续前行,周边一个侍卫立即上前朝她拔出了剑,宋祁下意识反应,木杖打掉了他的剑,抵在了他的脖子处。
“陛下为何一定要人下跪?”
“尊卑有别。”
宋祁笑了,“错了,陛下之所以是陛下,不是因为生来尊贵,而是先辈的德行与才干都超脱世人,而陛下本人无大错,所以百姓才愿意尊奉,古往今来,令人心悦诚服的只有德才二字,以权服人,不过是暴君掩饰自己德行有亏的借口。”
“放肆!”
宋祁的木杖移到了他的喉咙,“陛下动手之前还是先回答我,这天下姓的是傅还是顾。”
宋祁凉津津的眼神环视左右大臣,陆萱不在,苏子安不在,赵澈也不在,所有她熟知的面孔都消失了。
“你——”
从未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这个问题,先帝是承了靖武帝的恩才登的帝位,得了恩宠却抹杀了傅家的存在,未免有些忘恩负义。
最后还是丞相开口打破了僵局,“高祖皇帝高风,禅位于先帝,先前是傅,但现在是顾家天下,先生既然只重视德才,那又何必纠结于国姓呢。”
“阿离……竟也成先帝了。”没了木杖支撑,右腿无法再承受力量,木杖就放了下来砸在地上。
“先生何出此言?”从未有人敢这样称呼先帝,眼前的石匠居然能如此放肆。
“陛下可知,国朝第一要义是什么?”
“自然知道。”
“那陛下可做到了?”
皇帝的耐心有点受不住了,“朕的言行自有史官记载,无需同你解释。”
“哦?那不知,靖武帝的名讳,写的是傅轻舟,还是——傅祈佑呢。”宋祁步步紧逼,“靖武帝傅祈佑,太祖皇帝嫡长女,十五挂帅举反旗,十八收傅轻离为子,意为轻别离,二十四登帝位,二十七披发笑言女子身,二十九留太上皇印而去,闯荡江湖,陛下,清楚吗?”
为了可笑的承位正统,杜绝流言蜚语,皇室否认了傅祈佑的存在,当年无法记在王府名册,如今又被皇孙抹杀痕迹,说不气愤是不可能的。
看着那人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小皇帝感到了些许压力。近前来看,他的眉眼有些熟悉,“皇——”
“嘘——”宋祁将食指放在唇上,轻道:“退朝吧。”
宋祁跟着他去了御书房,周边还挂着她的画像,应该是陆萱或傅轻离画的。
小皇帝依旧难以置信,盯着宋祁的脸,“皇祖父,您,怎么会,不可能,父皇都仙逝了,您怎么会——”
“陛下抬举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石匠。”
“父皇很想您。”
“我来迟了。”
“皇祖父此来是要看看父皇吗?”
“不,我来刻像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阿离的模样。”
“那皇祖父需要什么?”
“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就行。还有,靖武帝已经驾崩,你可以不用称呼我。”
小皇帝给她准备了单独的屋子,很宽敞,大厅里直接摆着石料。
这里僻静,宋祁可以专心雕刻,她看着那一方石块,想了很久,从傅轻离六岁开始回忆,每一年他的成长都刻在脑海里,回忆截止在二十岁,傅轻离成为人父的那一年。
宋祁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他的容貌留在十七岁,那时候,天下已定,他们三个人一同处理政事,开心地过每一个节日。
凿子下去一次,石料崩开一块,冗杂的部分去除,线条一点一点地显露,从头部开始,记忆里的模样开始变得真实可触。
午间有内侍专门送饭菜过来,很丰盛,食盒一层一层的,菜式丰富,分量都不大就是了。
宋祁吃了一半就停了筷子,这等精细饭菜吃多了她胃会受不住。
外边传来了迟疑的叩门声,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
宋祁把饭菜收拾好,提着食盒,打开门就递了过去,但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奴婢。
她伸出食盒的动作一顿,转而把食盒放在了门边,“太后怎么来了?”
叶颂如梦初醒,眼前这人虽然外貌不完全跟太上皇一样,但这分气质是没有改变的,如初次见面那般,她可以一眼看出这是太上皇。
她退后一步,提起裙摆,双膝下跪,给宋祁郑重磕了一个头,“儿媳见过父皇。”
“你不必随阿离叫我。”
“伦常如此。”
“唤我太上皇吧,父皇听着不大习惯。”
“是,太上皇。”她提着裙摆,施施然起身,毫无太后威仪,“当年全凭太上皇出手,儿媳才可保住性命,可惜醒来时已不见您的踪影,儿媳在此叩谢太上皇大恩。”
宋祁站在门边,也没有将她请进去,只在门口说话,“你既然提到,那我便交代几句,不要再有第三人知晓我还活着,包括长乐。”
阿离的子女中,只有长乐公主与她有所牵绊,宋祁便多提了一句。
“儿媳知晓。”
“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
“太上皇保重。”
闭门不出两个月,石像终于刻好,宋祁清理完最后的石粉,才给外面人开了门。
“陛下又有何事?”
“朕想多看看你。”
“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父皇总跟我说你的故事,父皇很看重你。”
宋祁看着面前这张脸,一会儿就转过了头,脱下一身朝服,小皇帝的长相其实更接近太后,和傅轻离并不像,“陛下可真不懂事。过于看重我可不好,现在朝中是没有识得靖武帝的大臣,但那些靖州父老呢,你改了国姓,我可以不在乎,可要是有心人追查,以我现在的情况,你是想杀了我吗?”
“不会。那你要走了吗?”
“走?”宋祁轻笑一声,“为陛下雕像,想来报酬不少吧。”
小皇帝一喜,钱的事情都好办,“你要什么?”
“京城鉴古楼六日后有拍卖会,第一是兮归剑,陛下赎回来给我。”
“剑?”小皇帝看向了她的腿。
“拿来当拐杖不行吗?”
“朕答应你。”
“那陛下可以回去了。”
“你为什么总是赶朕走?”
“你不是阿离。”
宋祁说完就拄着杖出去了,这么多天难得可以透透气。今晚的月亮也不错,就是有些冷。
小皇帝只瞧得见她清瘦的背影,实在无法将她和父皇口中的靖武帝联系起来。看这架势也不是一时半会要睡,皇帝便招手让人送了茶点上来。
手边多了东西,宋祁侧目看了一眼,伸手拿了一个糕点在嘴里,“阿离还真什么都跟你说。”
小皇帝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父皇觉得你到处跑,行踪不定,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絮絮叨叨的,就说这么多事情了。”
“多谢陛下赐菜。”
“你多吃点,太瘦了。”
宋祁停下了手,挑眉看他,笑意不达眼底,“陛下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祸国妖妃。”
被人调侃,小皇帝有些局促,“我还没有皇后呢。”
宋祁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口一说。小时候把胃饿坏了,现在吃再多也没用了。”
“你缺钱吗?”
“缺。”
“那我明日再让人拿些东西给你。”
“不用,把剑还给我就行。”
“那剑很重要?”
“念旧罢了。”
在皇宫里总共待了三个月,小皇帝如约给了她兮归剑,拿到手后她就又回到她的小村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死于意外,所以佩剑才会流落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