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奶奶失笑,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什么时候这样爱撒娇了,坐下来吃饭吧。”
陶之音毫不介意地起身,坐到另一侧,“那也只对熟悉的亲人,您就是其中一个。”
白奶奶连连笑叹,褶皱的脸庞跃起更深的皱纹,对这番肉麻的恭维很是受用。
没有亲缘关系的两人仿若真正意义上的祖孙俩,白奶奶一会给她夹这个一会给她夹那个,生怕陶之音和小时候一样挑食。
“白奶奶,我现在吃蔬菜的。”她无奈地夹起碗里的清炒大白菜放进嘴巴。
“好好好。”白奶奶手上动作停了,嘴巴还是念叨着,“你那时才四岁,人小鬼大,自从学会自己吃饭,不喜欢的菜都爱埋在白饭底下,次次怎么劝你把饭吃完,都不肯再吃。我和你外婆舍不得糟蹋粮食,拿了剩饭要吃完,拨开上面那层,里头白菜叶子,豌豆荚子,堆了厚厚的一碗底哟……”
陶之音耳尖悄悄红透,“您记性也太好了吧,我都不记得了。”
为了防止再被调侃,她赶忙正色道:“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请教。”
白奶奶抬头,慈爱地给她盛了一小碗豆腐汤,“什么事情搞的这么严肃?”
“是中午的事。”她接过热乎乎的陶瓷碗,“我和闵露聊过了,我刚来这里都能看出来她家的境况不好。”
简略地把中午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她说:“我想着和她家商量商量,这笔丢的钱当我出了。”
她不打算再用家里接下来给的钱,目前挂出去要卖掉的奢侈品还没收账,以往花钱无度,所以手头零散的积蓄大抵剩的不多,但在找到正式工作前维持生活开支还是绰绰有余的。
多一笔这样的支出换来一次事态的小变化,谈不上什么亏损。
白奶奶却不知情,很是惊讶道:“之音,你是个好孩子。阿露这些年我知道她过的不好,但她妈那个性,你这样子做……这事儿实在定夺的不好啊。”
“我……”陶之音面对眼前老人清明的眼神,犹豫好半晌,才慢慢与之对视,“您说的对,我这样子做是急了些,但要眼睁睁看着闵露真的被打吗?”
她看见橱柜上被赵芳霞落下的鸡毛掸子,“中午是拿这个东西准备打,要是晚上找不见,随便找了个凳子椅子——”
会不会那个瘦弱的少女就是因此而离家出走,和姓杜的男人去了A市?
她不敢赌,不敢赌自己……和闵露的将来。
白奶奶阻了她的话,低声道:“之音,你既心疼她,我这么些年又怎么会不心疼?”
看出白奶奶与闵露好似有些渊源,她默默地盛了碗豆腐汤递过去,知道自己失礼,歉声说:“阿奶做的汤最讲究了,我们先吃饭,也是我不好偏偏非要现在提。”
白奶奶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先吃饭。这事儿……我会想个法子。”
……
吃过饭,已经是接近七点。
天色如泼墨般浓重,在A市见不到的繁星,此时缀满了夜空,一颗、两颗,数也数不清。
陶之音喜欢站在房檐下,仰着头赏星星。
“外头冷,快进来。”白奶奶穿着件大花的睡衣睡裤,手里拿着件红绿纹样的褂子。
“披上披上。”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不容置喙地把褂子披在了陶之音的肩膀上。老人年纪长了,腰背自然伛偻,披褂子的动作还要踮脚起来一些才能够到。
陶之音赶忙微蹲下来,“白奶奶,我不冷。”
白奶奶嗔骂道:“你不冷!不冷怎么晚上吃感冒药?”
“……”
陶之音双臂折缩在胸前,搂紧身上这件款式老旧却簇新的褂子,“白奶奶,我再站一会,您先进去吧。”
年迈的老人不肯罢休,哎哟哎哟地唤着,拉住她往里拖。
生怕老人家站不稳磕到,陶之音只能顺从地进屋,被她带到正厅,找了张椅子坐下。
院门落锁,正厅门也在刚刚被合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白奶奶叹了一口气,拉着她说起了这些年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啊,我在这里照顾你和你外婆,你父母不在身边,我们仨这样一过就是四年。”
白奶奶说起小平房推翻重建成现在的三层小楼,外婆故去后这处房子被留给了她,闵露小时候吃不饱饭,经常来这,直到去年上班,越发变得沉默孤僻,也再不来了。
“我是真心疼这丫头,可惜她父母是个吸血的,前几年看闵露和我亲近,便说要让她跟着我,给我敬孝道……”白奶奶摇了摇头,“人老了,没个依靠,我也确实有这份心思,可闵丫头受惯了气,我要是真有个好歹走了,留下来的那点子钱财,她怕也是守不住啊!”
“白奶奶!”陶之音握着那双苍老的手,不知道开如何开口宽慰。
“你说愿意出这丢的钱,怕是填不满人心!”
陶之音点点头,拉着白奶奶的手轻抚,老人的手皮肤松弛,肤色斑驳,摸起来却温温的,不禁帮她摁压起手上的穴位来。
“阿奶,这样舒不舒服?”
她脖颈微低,专心着手里的动作,继续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的办法,只是这种解决的最快,所以没有顾虑太多后果。”
“其实闵露这个年纪,还是要读书的好,多读些书,不提将来如何,起码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白奶奶把手反盖了上来,“你呀!”随即摸摸她的头发,“这么多年了,还是阿奶的贴心小棉袄,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条路对她最好了!”
“嗯?”陶之音还陷在情绪中,“阿奶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奶奶笑着说:“就借这事儿让她读书去。”
“怎么个提法,他们不是最重利的吗?”
“怎么提,就这么提!闵家那两口子自己就会上门千恩万谢。”
“真的?”陶之音轻皱着眉。
如果要提,岂不是真如了闵家夫妻的愿……
白奶奶了然笑道:“咱们只提资助露丫头上学,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别的可没有说。要真闹起来,也是他们自个儿瞎想,赖不到咱们头上。”
*
第二日临近午饭点,陶之音很是勉强地从床上爬起来,或许是因为白奶奶的一番话,让她兴奋地无法入眠,也或许是初来临雾镇的不适应,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五点多天光放晓,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这时候刚起来,摸过手机想看一眼时间,主屏幕的昨日消息提醒吸引着她打了开来。
消息上方是她说的道歉词,“之前打扰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Q】:你现在知道打扰了。
陶之音被噎了一下,秦岐有时候真的好欠,关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为了避免自己误伤,她耐心回复了一句。
【知音难觅】:抱歉抱歉,我知错了。
对面秒回,哪里错了。
陶之音一愣,想了想还是说开点比较好,就发了个语音过去,“秦岐先生,之前是我不懂事,行为比较幼稚,多有冒犯的地方,请你一定原谅我。我现在已经在纠错了,保证不再有任何过分的行为举止。”
这么学生范的道歉词,写的跟检讨似的,陶之音以为能得到一个赞许的回复,没想到隔了五六分钟都再没动静,她又追了一条语音,“现在我们也算是朋友的,对吗?”
收到她信息的秦岐,还在酒店。他一手拿着纸稿,高挑笔挺的身形落座在沙发椅内,视线微敛,眉宇间化出一股郁沉。
面前的笔记本里还在进行视频会议的最后总结,屏幕内一起的几个下级均是默不作声,前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瞬不知道拿起手机看了什么,那气场陡然冷了好几度。
最后是一个年轻男人搭腔,“秦工,这次的房子本身年代久远,施工遇上很大的困难……”
秦岐从喉腔里“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骨节分明的大掌拢在鼠标,清脆单音敲击持续跟进,“项目先按这个方案走,明天八点继续现场勘察。”
众人纷纷整理手头的资料,逐一下线。
秦岐合上笔记本,桌面的手机被他拿起,点开聊天框,原本语音转文字的消息,被指腹触碰后释放出一道清甜淡然的女音。
“现在我们也算是朋友的,对吗?”
若是仔细辨听,这声音里还夹杂一丝鼻音。
感冒还没好?
秦岐仰头背靠,亮着光的手机屏幕被压在大腿,循环播放着这一条消息,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混乱不堪,低嗤了一声,最后还是按住语音条回道:“当然。”
*
二楼的窗帘被拉开,薄薄的日光照进卧室,陶之音端着一杯白开水喝,楼下传来炒菜的声音,开了一扇的窗户透进缕缕饭菜香气。
院门外的巷子里有小孩的追逐嬉闹,宁和中附着生命力。陶之音点开社交软件,秦岐隔了好久才回复,难得发了一条语音给她,不过时长非常短,她臆想到了“滚”之类的词,慢吞吞地把语音转成文字。
当然。
那就是承认是朋友。
她心情难得的好,换了一身裙子准备出门。
“之音,马上开饭了,早餐都没吃,去哪里?”
她探进厨房,“奶奶,我想出去逛一会,马上回来的。”
“行,早点回来,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糖醋里脊。”
陶之音笑着应了一句好,低头调试着手里的相机出了院门。沿着巷子走到大街,再由那条蜿蜒的河流往深走,她很快看到了一棵生机蓬勃的大榕树。
比照片里的样子更繁密,鸟叫声唧唧喳喳,葱绿色的枝叶飘落了一地,她站在树下拿起相机按下快门。
“快看!那里有漂亮阿姐!”
“哪里?哪里?”
“树下面!她是不是树精姐姐?”
“哇!大树真的成精啦?”
只见茂密的榕树叶下,站着裙摆翩翩的年轻女人,奶绿色薄款灯芯绒的长裙,腰间别一条细皮革带,掐腰复古,乌黑柔顺的头发披落,身形纤浓有度,正仰头面朝大树。
一片片树叶簌簌飘落,偶尔落在女人的肩头,形成一副如山水画般诗意盎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