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昀山从法医那出来,路上就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看过尸体,也不是因为白青尧对他的小威胁,更像是一种熬夜过力的虚脱感,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在嘴边但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强忍着。
白青尧看出他脸色有些惨白,伸长了胳膊摸他的额头:“不烧呀。”
他路过一片工地的时候恍惚踩空了一脚,再抬头就找不见白青尧了,白青尧走到一半发现他原地不动就走回来:“昀山?”
项昀山冷冷地看着前方,白青尧回过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笔直的盲道向远处伸去,路两旁种了法桐,这个季节已经很茂盛了,没什么风,大叶子微微摇动着。
“你在看——”白青尧再回头一愣,下意识地抬手一接,项昀山一掌沉沉地切在他的小臂上,“昀山!”
项昀山错半步再次出手,白青尧连番躲过,缚身术鹅黄色的线在项昀山腰身上一盘,系到腕子上时被他反手扣住一拧,反倒止住了。
白青尧扯不动,再次唤了一声:“昀山!”
项昀山的眼眸明显有些涣散,手下用力一扯,白青尧被拉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出去,白青尧躲开了一半,这一掌重重地打在了肩上。
只是一下,白青尧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喷溅到项昀山脸上,他舔了舔嘴角,有一瞬间的迟疑:“青尧?”
白青尧忍痛喊:“幻术!”
项昀山再次恍惚了一下,咬牙道:“剑!”
白青尧还没放出封印,颈上一凉,整个人甩了出去,拦腰撞上一棵法桐。树叶簌簌而下,白青尧腾空时撷叶注灵,飞快地掷了出去,一片叶子刺入工地的围挡,一片叶子从项昀山颈上划过,划出了一道血口。
项昀山抹去血迹,恨铁不成钢地喊道:“准一点!”
白青尧双腿一滑,勉强站稳:“那你倒是别躲啊!”
项昀山:“你中幻术试试,有人打你不躲吗?拔剑!”
“倒是给我机会啊,我又不是青尘哥,想让它出来就出来!”白青尧又被掀翻了出去,临飞出去时抓住了半实体的藤蔓,抽在项昀山身上,连他一起掀翻了出去。
偶有笑声如鬼魅飘摇不定,白青尧一面提防着随时卷上来的藤蔓,一面还要小心着神志不清的项昀山,他的武力值本来就平庸,这么一来更是分身乏术,来不及放出封印也来不及站稳,再一次被扫中脚腕时踉跄着撞上围挡,连着那铁板一起拍在了地上。
项昀山追着他转了好几圈,喘着气,有些气急败坏地踩在铁板上,“嘎吱”一声响,白青尧又往下滑动了几分,他打了个暂停,盘腿坐起来:“歇会儿先,太疼了。”
白青尧抹了抹嘴角的血,身上也酸疼,脚腕子还有勒痕,但每一处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他拉了拉裤腿盖上,这是他封印的力量,所以剑放不出来是有原因的。
他知道对手是藤妖,而幻术一定是程齐,对方显然在拿他当鱼钓,磨累了再拖上岸,这样的人若不是不敢露面那就是对他不了解。不过就算他能愈合也不可以继续下去了,对方一旦看出眉目,没有项昀山他肯定打不过藤妖,迟早是死。
“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僻静的地方,景色多好啊,想谈什么大家见面说吧,我累了不想起来了。”他说。
“白煜嵝的儿子也不过尔尔,还不禁打。”一个妙龄女子凭空踏了出来,脚腕一串红绳,赤脚在地,“倒是这位强多了,忍到现在才中招。”
“不好意思见笑了,我考试可以,打架不成。”白青尧动了一下,撕心裂肺地疼,“姑娘怎么称呼?”
“凌霄,茉亦。”女子冷言。
“幸会幸会,凌霄的现任族长。”白青尧说。
茉亦脸上剧烈地一变,凌厉地刺出一蔓箍住了白青尧的脖子,白青尧机敏地抬起手,连手一起被绑住了,与此同时长芒如刃,削断了藤蔓。
白青尧握着长剑,扎入身下的铁板:“不好意思忘记了,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了。”
以上一代家主,也就是白澈的爷爷来说,白青尧虽不是长孙,但毕竟长孙跑了,二子所出又是两个女儿,所以白青尧在这一代的地位里也算是无出其右,听过他名字的人不论真假大多退避三分,反倒是白青尘——无人知晓。
后来白家发了一张悬赏令,擒得白澈就可以得金百万,一开始不明所以的妖还真去捉了,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扔到某个山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挂在树上给低阶鸟兽看,不怕死的也都怕死了,嫌糗的也都躲起来了。
久而久之就有话流传出来,说这悬赏令简直就是鸿门宴,怕是白家设的圈套骗傻子自投罗网去的。
当时什么人妖殊途的规矩早就荒了二十几年了,一片乌烟瘴气,杀人放火接连不断,白家前几年开始一直内部纷争,从家务事中再抽身难免会有很多漏网之鱼,而白澈神兵天降似的一口气解决掉了不少祸乱的妖族,再加上悬赏令,“白澈”这个名字终于闹得整个妖界沸沸扬扬。
于是,就有妖去怂恿有地位的去替大家报仇雪恨,妖头头考虑再三,史无前例地出了一次面和白家做了谈判。
白煜庭充分发挥了他的和平之才。
从谈判到摊牌,半个月后双方签了个协议,内容说白了还是续上了以前的规矩,大体就是妖族会好好做人、互不侵犯什么的,白家也知道妖族有乌涯山来掌管内部事宜,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至此大家才知道,白澈才是根正苗红的白家大少爷,有寻寻觅觅去问为什么不是青字辈的,问来多半是鸡零狗碎的东西。
神秘加上干不过,这个名字突然就“誉满天下”了。
那张可笑的悬赏令至今还在,可悲的是没人敢动他了,而这一太平就是好几年。
也正因为这个,白青尧忽然淡出了公众视野,说是出国留学了,再回来都是太平年代也没什么武力输出,也就没人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本事了。
但毕竟还是嫡系,就算再不禁打,茉亦也格外警惕地观察着,尤其当他受伤不轻,坐了一会儿又毫无大碍地站起来的时候,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地退开了几步。
白青尧把衣服整理得体面,抹了抹脸上的灰,一张脸蛋又斯斯文文了:“姑娘你另一个朋友呢,好像叫程齐是吧?”
茉亦不语。
“别误会,”白青尧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远处独自站着不如过来一起聊天。”
茉亦过于紧张,哂笑一声就收了,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人是读书读傻了吗,单看脸上那道疤痕又与他的形象格格不入:“……有病吧你。”
“多谢姑娘忠告,我会去问问我的医生的。”白青尧摸了摸那道长疤,四下看了看,“我就是听说程齐想见弟弟,我有办法可以让他见到。”
“你能有什么办法,”茉亦说,“程元又不在你手上,你还会大变活人吗,笑话。”
围挡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白青尧耳力极好,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是不在我这里,但也没在你们那里不是吗?”
茉亦突然色变,一振衣袖厉声道:“你这小子,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别凶别凶,”白青尧不为所动,看向围挡,“要是在了,为什么不给他点甜头,让他急得在那捶胸顿足呢?”
话音未落,白青尧接连退了好几步,举起双手,一个人冲出围挡揪住了他的衣领推撞在树干上:“你知道他在哪?!”
“愚不可及。”
枝蔓勾住程齐,他一下子扯坏白青尧的衣扣,脱了手,茉亦矢手将他甩在墙上,满脸不耐烦:“姓白的,我劝你还是不要耍花样,乖乖把报告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撕碎那个……”
茉亦刚要伸手,迎面一道风逼得她错身隐没了身形,项昀山浑身浴血地提着长剑,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把白青尧吓了一跳:“昀山,你这下手太重了。”
两个人同时感觉到脚腕一抽,项昀山飞快地甩过剑花,切断了藤蔓:“你不应该走那么远。”
白青尧:“我怕她看见你拔剑。”
项昀山:“……”
这个东西对茉亦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根断了还有无数根,不消片刻,项昀山已经气喘,又是罡风一劈,背后挨了一击,沉重地跪在地上。
茉亦再次踏出来:“不要白白浪费力气了,就算你再厉害,一个人打两个还是打不过,何况还要拖着这个会说不会打的废物。”
“姑娘,那叫记吃不记打。”白青尧揉了揉手腕,“况且我也没办法,你们凌霄这个种族太稀有了,专业课没模拟实战过。”
项昀山突然笑了一声,难得不是冷笑:“傻子。”
白青尧不乐意了:“不傻的。”
茉亦被勾得火大,盘住二人的脖子就要拧:“二选一,谁给我实验数据,我就放了谁。”
“那,”白青尧吃力地扒住藤蔓,这个东西粗糙而坚韧,拉不开更拧不动,他从里面挤进去半只手掌,涨红了脸,“你得等我,实验完。”
项昀山翻身背过手,茉亦看见又盘住了他的手腕,长剑最终还是脱了手:“那我就掐死他,你跟我回去做实验。”
“不行,”白青尧本来打算脱出藤蔓,听见这句立刻抽出手帮茉亦系紧了,“你要掐死他我……我就自尽!”
“哈哈哈傻都傻死了还自尽什么。”
一道修长的身影踢起长剑飞身一接,快如闪电手起剑落,白青尧脖子上一凉,摔砸在地上,抬头看时长剑干净漂亮地刺中了茉亦的肩头,白青尧大喜过望:“青尘哥!”
“诶——”
可能是刚刚取笑完人家,白澈爽朗地应了一声,稳稳地落在两人中间,看见项昀山吃惊地张大了嘴,还不忘抬手接住了茉亦一击:“好家伙,你这是抢劫了献血车?”
项昀山强撑着站起来:“少废话。”
起来头一晕,又是幻术,他伸手在伤口上狠狠一挖,白澈嫌弃地“噫呃”一声,白青尧劝道:“昀山!有青尘哥在,你先休息一会儿。”
项昀山冷凌凌地看了白澈一眼,不领情:“不需要。”
“随便,”白澈一摊手,“既然你这么有一膀子力气,带上你的小表哥去把那个程齐拿下呗,省的在这碍——哎你个疯狗!”
“白澈!”
茉亦红了眼,拼尽全力一击,白澈顾不上独自冲走的项昀山,闪身一避,扔出长剑,白青尧接住的同时,剑上充盈的灵力银光一炸,替他挡住了冲来的妖力。
暴涨的风力旋开一道风球,轰然炸开,扬起两丈来高的土墙,白澈被震得虎口发麻,乌光摄人的墨侵一声长吟,画出泼墨一般地剑气。
白青尧握着自己的剑不由得愣住了,这灵力给得太多了,不仅是刚才,倘若再有三四次都足以护他周全,可是……以白澈目前的体质来说,这些灵力可能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他扇了扇腾起的尘土:“青尘哥你……”
白澈没听见白青尧说话,捏了捏震伤的虎口,眼前一抹黑烟如黑龙探渊,左右开杀,茉亦连番躲避也还是被那黑烟凝住了身形,于半空跌落在地。
白澈踏尘而出挽住黑烟,墨侵一隐无形:“为什么?”
他凝眉蹲在茉亦面前,神情相当不爽,茉亦不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打不过认栽。”
白澈拨过茉亦的下巴,看见她眼里深深的恶意才舒展眉头:“这眼神才对嘛,你刚才那一下不是挺不共戴天的,为什么收了?”
“你是在一心求打吗,看不出还是个皮痒的,”茉亦用戏谑冲去眼里的敌意,“早说嘛小白澈,早点儿来找姐姐,好伺候伺候你啊。”
身后,项昀山正在暴打程齐,惨叫连连,茉亦皱了皱眉。
白澈低头搔了搔眉峰,抬眼时笑得有些难以捉摸:“听见这动静了吗,这才叫有仇。这天底下可就剩你一个凌霄了,你不仅不杀我还要自投罗网,这区别对待因为什么?”
“杀你?”茉亦怜爱地拂过白澈的脸颊,“没事不要说什么打打杀杀的,多好看的一张脸,姐姐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
白澈避开她的手:“我的老姐姐,敢调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茉亦掩面:“我可也是真心疼你的,你活得这么伶仃,我见犹怜嘛。”
白澈哼笑:“我这儿人多得是,你哪只眼看见我伶仃了?”
“是,多得是,你无一不牵挂在心上,可有人把你放在心上吗?为什么这样你心知肚明吧,他们死了你心痛,而你死了所有人都会拍手称快,啧,想想就可怜。”
茉亦挨近他,在别人看来好像要轻吻面颊一般:“我每杀一个白家人,他们就愈加痛恨你,唯一化解仇恨的办法就只有投胎,到时候你也像我一样,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慢慢地等慢慢地痛,备受煎熬。”
“只不过总有一天我还能等来弟弟,而你呢,等得到吗?”茉亦坐好,忽然笑起来,“你孤独了这么久,都没有真正的爱过人吧?”
“茉亦,”白澈打断她,脸色寒冷得像长眠在雪域上的冰层,“话多了。”
茉亦审视着白澈的脸,笑得扭曲,须臾,滑落一滴泪,她寞寞一声冷笑,白澈凝视着她的双眼,一言不发。
“看来是我想错了,只能替那可人儿说声可惜了,谁叫我想让你生不如死呢。”
白澈缓缓说:“放屁。”
茉亦反手扇出一巴掌,打出去自己反倒愣住了。
白澈顿了顿,有些邪魅地舔去嘴角的血:“打脸还真是头一次,你也不枉修成人型了。”
他站起来,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头重脚轻,茉亦逮到机会,霎时不见,白澈“啧”了一声捏住眉心,想追却力不从心地眼前一黑。
“青尘哥不要追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恢复。”白青尧连忙搀住他,想给他渡入灵力。
“你确定你是三叔亲生的?”白澈褪下他的胳膊。
“哈哈,”白青尧听懂了,白澈是在说他不赶尽杀绝,“我爸也曾经怀疑我是你亲弟弟。”
“嗯哼。”白澈一笑置之。
“凌霄呢?”
项昀山拖着半死不活的程齐过来,扔在地上,看见这局面就明白了,本想说什么,白青尧立刻握住他的手,他这才发觉白澈的脸色不太对,而白青尧的剑身上明显充盈着凛冽的灵力,他目光闪了闪:“把剑收起来,拎着不像话。”
白青尧看了看,上面有白澈的灵力,相比收起来他更想供起来。他看向项昀山,坚持了三秒最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好吧,记你一笔账。”
白澈看了眼满头血污的程齐,深表同情:“等找到他弟弟的魂魄再审,你们押他回去,我还有事不顺路。”
他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白青尧有些担心他撑不过百步:“青尘哥……”
白澈回了个头撞在树上,白青尧一惊:“需要我做什么吗?”
白澈架住树干,他可能真的撑不过百步,就这么站着好像也很可疑,停了几秒钟再次迈开腿,只觉得落脚像踩了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