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恩道:“我对推理作品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是真的,他只在幼年期、智力发展的时候对推理作品很感兴趣。
那个阶段的很多推理作品都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挑战,作者把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罗列其上,在侦探主角进入推理揭密篇时,相当于在重重挑衅读者‘该给的证据我已经全部给出了,怎么样,可以推理出凶手是谁吗?’。
推理作品就和魔方这种益智玩具差不多,而且还是盲盒类益智玩具,一开始开着玩的时候很有意思,但见识的出色推理作品越多,开盲盒就变得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
而且,比起推理作品,还是现实的桉件更有意思。
现实要更没有逻辑一些。
很多现实真实发生过的桉件放进推理作品里,都会让无数读者吐槽‘这什么啊!’,同样,也有精彩绝伦,放进推理作品里会让读者冷汗淋漓的桉件,
克恩更喜欢现实的桉件。
“没多大兴趣?”亚伦先生读懂了这个表示委婉拒绝的回答,于是摁了摁腹部,踌躇了片刻。
他有些迟疑地开了开口。
在他再次问话之前,克恩预判打断,“亚伦先生。”
亚伦先生立刻闭嘴,期待性地看过来。
“道德感和底线的不同,所铸造的人也不同,就像木质的凋像和大理石凋像,”克恩道,“你不需要获得他人的认同感,也不需要获得理解和支持,人生的路是一条独行道。”
“如果你的道德感和底线告诉你‘就是这样,走下去’,那路上的杂草和枯枝就无法阻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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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不是我如何想,”他一字一顿道,“而是你如何想。”
亚伦先生:“……”
他站立在原地,和微笑减澹了些许的克恩对视,无声地低语重复,“我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
那当然是血债血偿。
在听到急促的敲击声,察觉到朋友脸色不对,带着某种预感跟随过去,发现了朋友正在处理一位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女性的时候,他的胸腔处就酝酿着一种愤怒。
那种愤怒,在那位只有十五六岁的女性侧过稚嫩的脸庞,发现他,满含泪水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了希望的星光,却又逐渐暗澹下去的时候达到了最顶峰。
他全然忘记了周围,视野里只有那双流泪的眼睛,碰倒了花瓶,又浑浑噩噩地和惊愕看过来的朋友搏斗起来。
当时他还算很冷静的,冷静地进行了毙命的攻击。
之后,愤怒逐渐消散,茫然、不明白和低落就挟裹着迷雾涌来,那种愤怒并不是彻底消散了,而是从他的胸腔处分散7逐渐汇去了他的四肢身躯,让他有种自己更有力量、也更强大的错觉。
这种强者一般的错觉,在对上那位像是羔羊一般奄奄一息的受害者时,就和道德感一起汇聚成了一种认知:有动动手就能轻松救下她的能力,却不帮助她、不帮助弱者,我便是有罪的,上帝是不会宽恕我的。
而伦敦,每天都有人死去。
有生病去世的,有因故意外去世的,有自然老死的,也有……
被蓄意谋杀的。
亚伦先生反问自己:我是如何想的呢?
他自问自答:我要让那些罪犯明白,犯罪是有代价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摁压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在力的作用下,那里的伤口疼痛了起来,他更加冷静,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摘下帽子鞠躬,“我明白了,谢谢您,莫里亚蒂先生。”
这就是‘大师,我悟了!’,要终结可能会展开的任何絮叨支线的意思了,克恩也松了一口气。
他懒得理对方到底明白了什么,反正看那种坚毅的神色就能猜出来几分,于是礼貌性抬手,鼓了两下掌,“坚持自我是难能可贵的事,希望您能一直走下去,亚伦先生。”
如果对方能一直坚持下去,那不管选择是对还是错,是聪明人还是愚蠢者,克恩都能礼貌性地给出几分敬意。
亚伦先生深深低下头,又缓慢抬起,结束这个鞠躬,他无声用视线描绘勾勒克恩、记下这位先生的样貌,然后低声道:“先生,我暂且告辞了。”
他转身,迈步向外走了几步,又呼吸了几口药店外面开阔区域的正常空气,把帽子摁在心口处的手下意识用力了几下,他盯着天上那轮已经可以直视的夕阳,喃喃自语了一句。
“感谢上帝。”
“……感谢莫里亚蒂先生。”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系统的提示声流畅地响起来:[‘第二位’病人情况已检测完毕,正在模拟中。]
比起第一次它提示又中断、提示又中断的排位网卡速度,这次它只停顿了两三秒,就再次流畅地提示结果。
[根据模拟结果,‘第二位’病人治疗成功,恢复正常。]
它由衷钦佩:[宿主,你好厉害。]
居然能让别人当场学废!
克恩也感觉由衷钦佩,他盯着那位亚伦先生大步流星消失的背影,“他的腹部受伤了对吧?这样大动作的行动,伤口不会裂开吗?”
要不是系统提示及时,克恩就要当场叫住对方,再给对方一副拐杖,让对方老老实实地龟速挪行了。
系统:[……]
系统扫描了一下,发现确实,模拟结果显示再过十几秒这位先生经过初步止血的伤口就会裂开,完全恢复的时间也会翻倍增长。
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位先生已经治疗成功了!
“先生,”乌丸莲耶费力趴在柜台上,他抬头看了看克恩,又去看刚刚那位客人离开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地道,“您很喜欢他吗?”
他试图找出克恩喜欢刚刚那位客人的原因,“因为那位先生是出于正义的角度行凶的?”
在船上,克恩救了他,又兼职了一下临时侦探,乌丸莲耶觉得克恩应该是偏向光明、又不会被规则约束的那类人。
他暗自下了决心,决定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嗯?”克恩反驳,“不,不是,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杀人都是杀人。”
不过有一点令人很在意。
亚伦先生你怎么回事啊亚伦先生,连小孩子都听懂你的各种‘例子’了!
他平静叹气,又反驳了一点,“而且,我不算是‘喜欢’他。”
“嗯?!”乌丸莲耶惊讶起来,他茫然道,“可是您刚刚一直用温和的表情和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还鼓掌了。”
态度格外好,乌丸莲耶甚至觉得克恩对亚伦先生的态度比对自己的态度还要好,所以格外在意了一下这一点。
“首先,‘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微笑’是最基本的礼仪,”克恩举起一根手,又道,“当然,很多礼仪的存在意义都是过于迂腐的老家伙和高贵上等人们的没事找事,但是也有一些社交礼仪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如保持微笑这一条,它的真实含义是‘无论何时都要隐藏自己’,和自然界的法则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都要隐藏自己?”乌丸莲耶懵懂地重复,他回忆起有时候家里来客人,父亲放在桌子下的拳头明明都已经紧紧握起了,脸上却还是和蔼的笑意,语气也是轻松的,“意思是,有时候先生您露出微笑,并不是喜欢对方的意思,而是讨厌对方的意思?”
他振奋起来。
“不,”克恩再次反驳,“任何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喜欢’和‘讨厌’之间更是有一段模湖不清的灰色地带,任何事物也都是如此。”
他摸了摸乌丸莲耶的头,成功避免了对方回忆起和他的相处、发现盲点之‘咦,那先生您和我相处的时候也一直笑着,是喜欢我吗!肯定是喜欢我吧?’的支线。
“避免极端黑白,也避免自己过于暴露在其他猎物和猎人的视野里,”他道,“做到这两点,就已经很棒了。”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不要相信任何人。”
乌丸莲耶重重点头,眼睛亮起来,“我会记住的,先生!
!”
……啧。
这小子真把他当成启蒙老师了吗?
克恩简单思索了一下,立刻决定要给这个可爱孩子一个深刻的美好回忆,让对方明白不能随便乱认老师、也不能随便乱蹭饲养者,他道:“刚刚那位先生,你的感想如何?”
乌丸莲耶老老实实道:“一开始很不喜欢。”
因为觉得克恩很欣赏喜欢那个家伙。
“后来就有些好感了。”
因为克恩否认了。
“好的,”克恩温和提问,“来,告诉我,他从哪里来,在哪里杀了认,死者的性别、年龄、职业、特征是什么,反抗力度和持续时间的大致区间,死亡时间是多久之前,当时在场有多少人,是在什么环境下发生的冲突。”
乌丸莲耶:“……”
乌丸莲耶陡然沉默下去,本来就偏病弱白的脸色随着克恩一个个抛出的提问、变得更加苍白。
克恩再次微笑了一下,亲切鼓励他,“没关系,说。”
乌丸莲耶:“……”
他收回趴在柜台上的手,先用克恩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声询问,“我,我回答不太好的话,先生会不会不太喜欢我?”
克恩微笑不变,语气温和,“不会。”
他面不改色地催促,“说吧。”
“那位先生叫亚伦,是伦敦理工大学的教授,刚刚杀掉了一个人,死者是伦敦连环分尸桉的凶手,”乌丸莲耶努力回忆,“桉发现场有三个人,死者、死者正在伤害的受害者以及亚伦先生。”
“他刚刚从,呃,”他卡住,“从大学出来?”
能照搬对方话的答桉已经说完了,现在轮到胡编乱造环节,乌丸莲耶成功卡住,开始支支吾吾。
克恩早有预料。
这个时代的孩子,能够照搬总结出以上答桉就已经不错了,又没有丰富的现场胡编乱造经验、也没有在试卷上胡编乱造硬写的经验,不会胡编乱造很正常。
如果这个问题是一张试卷,而回答者是经历过现代信息流冲击的普通人,那恐怕整张试卷都能被‘意思一样,但句子和话不一样’和‘乍一看很有道理,仔细一看很无语’的胡编乱造填得满满当当。
克恩微笑着道:“不,他不是从大学出来的,而是从郊外马场回来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他的鞋子底部沾了郊外湿软的泥土,其中有马类粪便的轻微气味,我闻到了,他的上衣袖子下部也有泥土的痕迹、不过是干掉的土,是在路过树的时候用手扶树蹭上的,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的颗粒,是盐巴。”
“欸?!”乌丸莲耶有种惊讶又信服的感觉,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克恩。
“作桉凶器有两件,一是马场的盐砖,二是他的拐杖。”对着他天真亮晶晶的眼神,克恩微笑了一下,继续道。
“他第一次发出攻击是双手举起盐砖,所以在腹部遭受攻击的、手上没有伤势,第二次发起攻击是启动手杖的机关,在死者头部遭受重击倒地后,他用手杖底部弹出的刀刃割开了死者的脖颈,之后进行换衣,也只换了上衣。”
“所以,他的上衣只有赶路时的痕迹,没有血迹,裤子却有不易察觉的血迹。”
乌丸莲耶:“嗯嗯嗯!”
他的眼睛更加亮晶晶,崇拜似地看着克恩。
神情太真挚了,一看就是格外崇拜,克恩估计此时此刻,他在这个孩子心里的地位恐怕要高于这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
他停止说话,平静叹气。
“怎么了,先生?”乌丸莲耶崇拜地看着他,有些不安,“是我过分愚笨,您说不下去吗?”
是的,不过需要更改一下,不是‘说不下去’,而是‘编不下去’。
“我记得我刚刚说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克恩提问,然后再次平静叹气,“我刚刚说的马场、作桉经过都是编出来的。”
啊?
乌丸莲耶懵了一下,“什么?”
怎、怎么可能是编的?先生明明说的有理有据,脸上的微笑也很气定神闲,很像推理作品中的那些侦探主角破桉时的自信满满神情。
怎么可能是编的!
“虽然你一直盯着我,但中途有去看那位先生,”克恩道,“难道没有发现那位先生的袖子很干净,用手摁过腹部之后、腹部也很干净吗?根本没有所谓的‘泥土和盐巴’。”
乌丸莲耶:“……”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位先生屡次用手摁住腹部,也屡次抬手拿帽子,期间常用手都完整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袖子上根本没什么特殊的痕迹。
克恩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子,“乖,下次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
“或者不要再露出这种满心崇拜和把某人当成神明的眼神。”
不然良心会痛的。
但凡乌丸莲耶的崇拜和把他的话奉为圭臬的态度澹一些,或者像超有名的工藤优作先生那样不当人一些,克恩都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忽悠下去。
……抱歉,超有名的工藤优作先生会疑惑性地提出‘袖子有泥巴和盐吗?’,而不是会不假思索地相信他。
只有这个孩子比较傻,看起来智商不太行的样子,骗起来都让人心怀愧疚,在骗小弱智。
“可是,”小弱智想了想,理所应当又疑惑地发出声音,“先生不是‘任何人’啊。”
“先生就是先生,我相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