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正站在泛着莹光的“虫茧”前。
没有人有动作。
那东西就这样蜷缩着挂在藤曼上面,它的姿态原本像是侧躺在地面上的,手脚都没有呈现自然下垂的态势,就仿佛是藤曼把它作为吸引猎物的饵,特地捆缚起手脚,然后居心叵测地摆在猎物的面前。
他们在刚刚已经尝试过触发陷阱,但是不知道是他们还没有到达对方想让他们走进的区域,或是这个陷阱的作用机制并没有那么简单粗暴,总之,他们暂时还没有任何收获。
陆十三看着她姐跟老大正在讨论要怎么行动。
说是讨论,其实也就是互相交换了几个简洁明了又暗藏血光杀气腾腾的手势,就是他们以前还在那里出任务的时候常用的那种。
说实话,这么久不用,她自己都已经快把这套手势忘得差不多了,真不知道老大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的......噢,这个手势她认识,现在他们已经决定要直接了当地踩进这个陷阱了。
这件事暂时用不上她啦。
陆十三百无聊赖地揪了一片脚下藤曼上的小叶子,打算通过这一小片错综复杂的藤曼的生长状态,脑内建模一下这个洞口里的环境好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析着,但越是深入,眼神里的迟疑就越是明显。到现在为止,她的脸上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丝无聊的影子。
她皱起眉,很奇怪。
原本她以为在这个洞口里分布的是数以万计盘曲交接在一起的藤曼,然而分析得到的结果却截然相反——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源头。
陆十三又往一旁走了几步,仍然没有发现被她忽略的新样本。这一片宽阔的空间,都是那一株藤蔓的地盘,只有那一株。
她抬起头,想告诉陆玖安,却在张口的那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扭过了头。
“......晚晚,呢?”
她第一反应去摸耳侧的耳钉,与小天晚之间的链接还在,信号断断续续被扰乱,但至少对方的生命并没有受到威胁。
“还在这里。”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抬眼对上了陆玖安的视线。
这里太过于昏暗了,除了他们眼前的这抹淡淡的莹光,四周几乎就再没有光亮了。也许只是小孩站累了,蹲了下来,而她刚好没注意到而已。不该有问题,不会有危......等等,为什么不会......?
陆十三看见陆玖安眼波暗沉,难道又一次......她咬了咬颊内软肉。
不管怎么说——“你去跟他呆在一起。”
陆十三也是这么想的,这里的情况现在暂时用不上她帮忙,于是她立即听从陆玖安的安排,抬腿往小天晚原本该在的方向走。
但在欲行的前一刻,又想起了刚刚发现的事,她脚步一停,转头想将这条信息快速传递一下,却在那一瞬,余光里忽地骤然乍起了一团刺眼的白光。
“天晚......!”
小天晚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异变,他埋在藤曼丛里,额前的小碎发沾湿了汗珠一晃一晃,正撅着小屁股兴致勃勃地想要挖出宝藏。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看见从层层叠叠的藤曼中透出些许微光的光珠所在了。
就在他满眼开心地伸出手时,周身突然出现了某种条纹干扰似的金色波纹,带着强大的灵场撕裂效果,却仿佛是错觉般如电闪雷鸣一样一掠而过。
但很快天晚就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藤曼蟒蛇般腾起身子,撕碎了矫饰的虚假太平,露出了阴森森的獠牙对这位一脚踏入它优势场地的美味猎物进行全方位围猎。
天晚第一时间意识到需要离开包围圈,但他几乎没有反应时间。
它们显然有着明确的战术和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强势攻击力。小天晚被一股股四面八方仿佛毫无时间间隔的强大冲击力撞得立不住脚,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痛呼。
他被牢牢地护在扭曲的防护罩里,艰难地睁开眼,穿过周围肆虐呼啸的金色灵场,看见了一抹红光。
但只是一瞬,天晚就察觉到了那是什么——一个“人”形生物猩红的虹膜。
祂正看着他,满含恶意。
在刚刚的偷袭被防护灵场挡下后,祂迅速调整了策略,放弃效率最高的一击必中,而转为大规模围猎。
就算这小火精身上藏着可以保护他的东西又怎么样呢,他已经精疲力竭,身体里几乎毫无灵能储备。只要攻破防护,里面这只孱弱的猎物就只能被血淋淋地拖出来,任祂宰割。
祂精致圣洁的面容上裂开了一个扭曲的笑。
这里可是祂的主场。而祂永远会得到祂想要的。
舞动的藤曼不停地在防护罩外游走,不间断地寻找薄弱点攻击,天晚在天旋地转中已经看见有那么几根已经钻进了拇指长的藤身长度,光罩被攻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祂也是这么想的,祂抬起一只手,召集了更多的藤曼,像一支支追尾的箭矢般不停地攻击那几处,即使前面的藤曼被后面迅速跟进的藤曼穿透粉碎也在所不惜。
这样密集的攻击几乎只是发生在转瞬间,高速移动的藤曼挥舞得只剩残影。而被引开的一行人距离此处,还有深远鸿沟般的大半个洞穴。
他们来不及了。祂嘴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拉开的弧度几乎超出了人类范畴,祂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再伪装成人形了。祂满是恶意地想,祂会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脆弱的小火精被撕碎,成为祂完美身体的一部分。
而这一幕,就要近在眼前了!
小天晚被一下撞倒在地,喉咙溢出了惊吓般的短促哭腔,猛地闭上了眼。
那是一根直冲他心脏而去的尖锐藤曼,险恶地瞄准了他即将倒地,滞留在半空无法调整姿势的一瞬。祂兴奋地睁大了眼,仿佛已经看见了辉煌的曙光。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刻。
带着极大惯性冲心脏刺去的藤曼不知被什么阻碍了一瞬,那是肉眼可见的超过1/24秒的停滞,随后硬生生地偏离了轨道。
小天晚只感受到脸颊一阵刺痛,随后是在耳边炸响的尖利声线。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祂恶狠狠地瞪着那只还活的好好的的小火精,只是割破了皮肉,只是割破皮肉!
小天晚注意到周围的攻击一下都停了下来,连忙去摸耳垂上的耳钉,差点把它拽下来。
握在手中后,他毫无理由地居然感到了一阵微薄的安心,连剧烈跳动的心跳都稍稍平静了下来。
他没看见刚刚所发生的事,只是在慌乱中短暂地确认了那致命一击并未起效,至于为什么没有成功,晚晚才不关心。他要联系他的——他忽然想起了这个称呼——“队友”。
他没注意到的是,周围的攻击并不是在停止。
那僵在不远处万千藤曼组成的王座上的怪物,难以置信地扭曲了面孔。
祂眼睁睁地看着周围蓄势待发的数以万计的藤曼,在触及到那金色光罩的藤曼的一瞬间,就像是0.5秒前那根闯入防护罩里面却无故偏移了轨迹的藤曼般,倏然溶解在了那金色的灵场里。
仿佛祂的攻击只是一场幻觉,而那本来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却仿佛忽然补充了能量般,骤然变得凝实,甚至逸出了金色的,不可违逆的光。
......金色,金色,金色!又是金色!
“凭什么,凭什么连你这只小小的火精......!”
天晚一手捂住耳垂上的耳钉,疑惑地眨着仍残留着些许泪珠的眼看了他一眼,警惕地绷紧了小身子,等着耳钉里的回应。
“......晚晚!”耳钉里传来了陆姐姐变调的急切声音,似乎是因为干扰而有些失真。小天晚罩在耳畔的五指收拢了一些,似乎这样就能将声音拢在耳中,而这也确实奏效了,他听见她惊雷般炸响的声音在大喊:“躲开!”
王座上的怪物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手,密密麻麻的粗壮藤曼倏地拔地而起,缠绕着扭曲着像是一团粗劣捏造的斑驳藻球般将他围在了里面。
下一秒,巨大的冲击当量猛地撞上了这团深绿色的球体,几乎要轰开这个粗制滥造的防护球。
祂呆在漆黑的球体内,扶在王座两侧的手青筋暴起,难以克制地在颤抖。
祂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处于低位,只能躲藏着承受攻击的屈辱了。
该死!
终于,等最后一丝从藤曼缝隙中溢进来的金色灵能光点消失后——该死的又他妈是金色!——祂动作幅度极大地挥开了周围的藤曼,恶狠狠地高坐在王座之上,盯着眼前的这一群人。
手下藤曼组成的王座扶手几乎要被祂捏碎,但是祂还是克制住了即刻打破对峙,绞杀他们的冲动。
祂失去了得到那只小火精体内光珠的最佳时机,而正面对抗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阴冷的视线一个个扫过那群人。精神类的攻击,在他们有所防备的情况下已然对他们无效了,而剩下的能用的,只有与祂共生的这些藤曼。
想到这里,祂情不自禁又用贪婪的眼神看了天晚一眼。据祂观察,这只小火精恐怕根本还没有明白体内那颗光珠要怎么使用。也就是说,那是一颗完整无缺,亟待开发的光珠。
那位大人只给了祂一颗光珠,但只有那一颗,祂就能获得这么大的力量,若是能拥有两颗......
不行。时机不对。
祂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贪欲,眼神在敌人与不远处的洞口之间游离了一瞬。
祂不需要跟他们耗在这里,这几十层地宫都是祂的地盘,没人比祂更熟悉了。
他们可以慢慢......
一道光突然在祂的余光里划过凌厉的弧度。祂抬起手想召唤藤曼挡一下,却只听见了利物“咻”一声刺破藤身,祂似乎还听见了藤曼溢出汁液的“咕唧”声,随后就是右肩上巨大的疼痛。
祂猛地瞪大了眼。埋进祂身体里的,是一支光箭。
它银河一般的光流尾羽还在震颤。祂感觉自己的眼角一抖,随即是与疼痛一样勃发的愤怒。
祂不顾被光灼伤的手掌,猛地握住那支箭,倏地把它把它拔了出来,带出了一串绿色脓液般的血。
光可以克制魔气,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祂现在的天敌了。这个事实让祂愈发愤恨。
“怎么?”祂冷冷地拉开一个笑,挥手指挥藤蔓拽起了被埋在蠕动“地面”下的几只光精灵,“殿下这是不打算理会部下的生死了?”
莱因斯搭在弓箭上的手停顿了一刹。
祂显然注意到了他这一刹那的停顿,几乎是悠然地控制藤曼将那几只废物的光精灵挂在了半空中悬在面前,猩红的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莱因斯。
陆十三挡在刚被拉过去的小天晚面前,跟她姐交换了一下视线,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偏头对莱因斯说:“你知道没用的。他们已经坠入了幻梦的最深处,即使救下来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莱因斯仿佛觉得手在颤抖,但突然出现噪点的视线里,他依然稳稳地持着弓箭,对准了敌人。
他是光精灵三王子,从出生开始就承载了别人的期待。他必须做出最正确的事,最有利于族群的行动,无论如何。
“是这样的,”有着精灵外表的怪物饶有兴致地笑起来,“她说的没错。”
祂下肢处原本是双腿的位置覆盖着一层层滑腻的藤曼,而现在,那些藤曼忽然袭出,锋利的尖端插进了那些坠入幻梦的光精灵身体里。
“看看,现在你们光精灵又能高贵到哪里去?不过是凭借上天赐予的天赋能力,就自认为高我们一等,我们木精灵就只能跪在你们脚下吗?!”祂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暴露了什么,于是忽然又换了副语气。
纤细粘腻的藤曼枝条在操纵下攀附着游离,像是情人的抚摸,极具某种刺眼的色彩。祂看着莱因斯,柔声道,“这些上天赐予你们的能力,现在只不过是通过你们这些容器,又赐予了我。”
感受着涌入身体的磅礴灵能,祂喟叹般呼了一口气。
祂改变主意了,祂要现在就把这些“高档品”吸干,然后——就在这里葬送这群人的生命。
莱因斯猛地扣紧了五指。
被护在众人身后的小天晚稍稍仰起头,看着他永远挺直的脊背僵得厉害,好像都快要绷断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难过,小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摸摸他,但下一刻,莱因斯突兀地拉开了弓弦。
泛着冷光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一只光精灵的心脏。
他几乎是立刻就死了。
通过藤曼传递的灵能一下变得滞涩,随后全然断裂了开来。
小天晚半抬着手,仰头看着他一刻不停地重复着搭箭、扣弦、开弓、脱弦的动作,连每一次拉弓的弧度都分毫未变,像是一个毫无感情机制的人形傀儡。
很快,那些插进他同伴身体里的藤曼都没有丝毫用处了。他听着那只怪物在怒吼,在气急败坏地嘲讽着什么。他没有听,他只是终于垂下了弓箭。
他知道这是最正确的做法,他不需要去跟这只怪物阐释什么,祂只是副本里一只虚构的怪物而已,更何况光精灵的责任也从来不需要弱小的其他精灵族群去背负。他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得拿不动弓箭。
但是休息一会儿就好,是的,一会儿就可以。
怪物泄愤般扯碎了那些毫无价值的光精灵身躯,莱因斯感觉他的手又在颤抖了。
旁边陆十三的声音仿佛隔了层薄膜般响起,一如既往地带着勃勃的生气:“你终于动手了呀,我还在想,你要是不干的话,我们还真有些不太好出手。毕竟明面上的‘神启’和平条例,大家还是要遵守的嘛!”
莱因斯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礼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表示某种谢意或是认同,但对面的陆十三却忽地收了声,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好吧?”
莱因斯想继续保持微笑的动作摇头表示没事,但垂落的手上却忽然升起了一抹烫人的温度,他手颤了一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被人握住了。
那是一种仿佛坐在壁炉旁般徐徐的暖意,从伸向壁炉的手开始,慢慢浸透了全身,深入了骨髓。他慢慢低下头,看向传递来温暖的地方,不期然地撞进了一双干净澄澈的黑眸里。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预想中的微笑并没有呈现在脸上,倒映在那双明亮瞳孔中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暴露出了完全失控的脆弱。
“没事啦,杀了那个坏人就好了,”小天晚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微微晃了晃,想了想后拙劣地安慰,“要抱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