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昧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怎么这么失礼?!”白宗祐忍无可忍地训斥他,那根木质的手杖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发出钝钝的声音。
白昧并不理他,只认真盯着佐源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导在精神力的战斗中可以进行深层的进攻,可是并没有哨兵那样敏锐的五官。在日常生活中,向导与普通人几乎无异。
但那是一般的向导。就像S级哨兵黎时初的五官灵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S级向导对于精神力的敏锐感知力也已经到了可以显化的地步。
佐源绪一直把自己的情绪与想法隐藏得很好,但在刚刚的那句话里,恶意却露出了一点端倪。就是这么一闪而过的情绪,却被白昧精准地捕捉到。
更何况……佐源绪所说的话语本身也太过于奇怪。
“分成两份?为什么要把我的精神力要分成两份?”
白昧意料之外的敏锐与咄咄逼人让佐源绪吃了一惊,但幸好这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就算因为精神力而觉醒而有些早熟,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白家的独生子心生疑窦,不至于对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佐源绪不动声色地斜了眼白宗祐,后者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冷着脸呵斥白昧:
“你怎么对长辈说话的?”
白昧终于转头看向白宗祐。那双紫水晶般的通透眸子像是能看穿一切,让白宗祐没由来地心慌与不安。
白宗祐点了点手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催促道:“快点道歉。”
“……原来你也打算参与。那母亲呢?”白昧当然没有听话,一如既往地不把自己的父亲看在眼里,只若有所思地喃喃片刻,随即坚定道:
“我要回去了。因为你们看起来要对我做坏事。”
言毕,他便真的打算离开。
禾亚绪局促不安地看着局面突然僵化,闪烁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滑过。
佐源绪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但为了施压而调动的精神力已经多到让眼角发出明显的蓝色光芒。白宗祐脸上满是难堪,就像是被戳穿了拙劣谎言一般的愤懑,捏着手杖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
而白昧……用只言片语就把两位成年人逼到如此境地的白昧,脸上的表情却是鲜活而灵动的。
佐源绪精神力的施压对他简直毫无影响。白昧的眉毛因为思索而皱起,绮丽的紫色瞳眸却亮晶晶的,像是攒了无数星星的碎片,伴随着动作造成的偏移而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非常非常丰盈的精神力,这就是禾亚绪对白昧的印象。
足够的能力赋予了白昧不自知的自信,这样的人,大概不会退缩于任何的困难,也不会陷落于任何恶意。在任何事物面前,都能坚持自我的善意与抉择。
这份勇气在八九岁的年纪里便如此闪耀,难以磨灭。在洞悉了亲生父亲的恶意之后,白昧依然能够坦然地面对他。
这样明亮的“东西”,简直和自己不是同一类生物。
难以言说的羡慕和隐约的嫉妒涌了上来,犹如毒蛇般把禾亚绪的心尖撕咬到将近溃烂的地步。一味地忌恨着没有任何过错的白昧,这样丑陋的姿态让禾亚绪自己都心生厌恶。
而就在这一瞬间,正单方面告诉白宗祐自己将要离开的白昧顿了一下,向禾亚绪看了过来。
与那双漂亮的紫眼睛,对上了。
禾亚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在通透的绚烂紫色面前,自己心头的那些阴暗想法似乎都无从遁形。
……会被发现吗?
白昧朝他的方向走近了两步,但却并不是禾亚绪想象中的厌恶神色,而是动作轻柔地抬手点了几下——对着被禾亚绪捧在手心的小海豹。
“我又加了点精神力,大概能撑到明天早上吧。”白昧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容:
“之前那么说你真的是抱歉啦。祝你以后能拥有你所想要的精神体,加油呀。”
因为精神力的灌输,那只海豹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相当温热起来。禾亚绪简直感到烫手,诧异而手忙脚乱地接稳了那只海豹。
他再抬头时,那个金发紫瞳的孩子已经离开了房间。隔音性能优异的房间里,只剩下白宗祐和佐源绪卸了伪装的神情,正在激烈的讨论着关于计划与白昧的话题。
禾亚绪愣愣地抱着那只海豹,海豹憨态可掬地歪头看着他,看起来格外可爱。
白昧的坦荡与温柔就像是灼热灿烂的太阳光线,被太阳所照到的生物会怎么样?如果是花苞,会就这样灼灼绽放吗?
但禾亚绪绝对不是什么花苞。
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正面情绪。相比于花苞,他更像是难以见光的夜游生物,此刻因为白昧的话语而恶心到想吐。
那算什么?施舍?怜悯?他怎么敢这么对自己说话的?这个命运的既得利益者!
如果白昧处于自己的处境上,如果白昧不是S级向导,只是个废物向导或者普通人,还能高高在上地嘲笑自己吗?
禾亚绪一直在佐源绪的期待中长大,并因此而时刻努力。但已经到了八九岁的年龄,禾亚绪却还没有任何精神力领域存在的迹象——这代表着他几乎不可能成为哨向。
佐源绪并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温声安慰自己的儿子: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向导。然后找来那些千奇百怪的黑市偏方,不管禾亚绪有多抗拒,也要强行灌下。
在这样的“安慰”与期待中,禾亚绪对于精神力与向导等词简直焦虑到了不可闻的地步。光是听到对这些词语的否定与怀疑,他就会难以自控的痉挛。
如果白昧也是处于自己这种不幸的命运之中,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吗?
在粘稠恶臭的恨意之中,禾亚绪零星的良知也彻底被吞噬。他把手放在白昧送给自己的那只海豹上,悄然锁紧。
憨态可掬的小海豹最开始并不理解他的举止,温顺地等待着,直到窒息的出现让它产生生理性的反抗,但已经为时过晚,很快就彻底没了动静。
本来就只是精神力所凝结而成的东西,指令逻辑崩坏后便重新恢复成了精神力。白昧预设的精神力颜色与他的瞳色相同,海豹崩塌成紫色的光点,逐渐消逝在空中,而禾亚绪对此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那就等几天之后动手……咦,小绪,白昧送你的那只海豹呢?”
佐源绪刚刚光顾着和白宗祐讨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的动作,疑惑地问。
“不见了。”禾亚绪乖巧地笑着,这是被礼仪老师夸奖过无数次的完美表情:“也不重要吧。爸爸说过,我以后会有更厉害的精神体。”
难得听到儿子主动谈起这个话题,佐源绪露出心疼的神情,郑重道:
“嗯,爸爸一定会让你成为最厉害的向导的,你会有很强大的精神力,还会有精神体。你放心,这次利用‘双子星’,一定会成功的。”
精神力、精神体……听到这些词时,禾亚绪的心头还会因焦虑而产生过电般的剧烈不安,但这一次,他觉得这更像是预兆着某事的甜蜜战栗。
会好起来的。禾亚绪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白昧会付出代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他们要对你做什么?”听完白昧的讲述,黎时初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白昧被乐得笑了起来,伸手去戳这位小皇子的脸。虽然黎时初一直活在皇女与二皇子的阴影之下,但多少也还算是皇室成员,这张脸蛋被养的又白又软,戳起来手感极好。
“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白昧的语气并不着急,但他自己心里也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孤立无援。
原生家庭参与到针对自己的阴谋之中,唯一的去处也无法信任。比起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还是这一事实更让自己绝望。
已经是晚上了,后花园里的花开得乱七八糟,夜风徐徐地拂过,轻轻地落在睡着的小老虎身上,包括它那双阖上的双眼。
黎时初任他戳着,只是着急于白昧表面上那不慌不忙的态度,担心地追问:“怎么办?白宗祐也和他是一伙的话,你最近不要回家了吧……”
黎时初的表情焦急而不安,比白昧更像这场阴谋的当事人,这倒是让白昧突然笑了起来。
从白昧懂事起,他就一次次地体会着一无所有的感受。父母双全,但是对待自己时都无比冷漠;家族显赫,但是正在难以阻止地落魄;觉醒了强大的精神力,但是却发现有人正在对此心存觊觎。
因为已经太多次拥有这样的心境,所以早就想好了要用习惯的对策——既来之则安之,及时地分析,及时地处理。直面阴谋本身,是一无所有的白昧唯一能做的事。
而因这些恶意而生的痛苦与烦闷,几乎要被麻木地习惯。直到看到黎时初的表情,白昧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受了伤之后是可以有感受痛楚的容裕的。
因为白昧那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笑容,黎时初更着急了:“你不会要去街头流浪吧!”
“我才九岁诶,去街上流浪会立刻被儿童保护协会的机器人抓走吧。”
黎时初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扭捏地小声提议:“那……那你晚上来我的房间一起睡吧?”
“好大方呀。那我可真的要借宿在你的房间啦?”白昧笑嘻嘻道:“听说好朋友之间会互相去对方家里玩,我还一直很期待的呢。”
得到了白昧的同意,黎时初的眼睛明显地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一把拽起睡得正香的星,动作粗暴,然后对比十分明显地轻轻握住白昧的手。
“那我们走吧?”
被无辜吵醒的小老虎咕噜一声,向自己的主人翻了个白眼。
黎时初住的房间真的很偏。他们走了很久的走廊,渐渐到了已经看不到常驻侍女与护卫的地方,才走到了黎时初的房间。
走到门口时,黎时初察觉到了什么,表情微变。他正要回头和白昧说些什么,房间的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推开门的侍者穿的并非皇室款式的衣服,她向黎时初行了个点到即止的礼,捏着裙摆告知他:
“殿下,妮娜小姐正在您的房间等您。”
黎时初的表情瞬间变了,眼神里混着慌张与惶然。他下意识地看向白昧,声音小而无措:“怎么办?是我的母亲。”
白昧也有些惊讶,他正要问自己是不是该暂时回避,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女音:
“黎时初,你给我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