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城,宫外空地。
一身黑甲的秦兵,手握形制古朴的厚剑,齐刷刷对准中间站着的女子。
嬴渠梁站在秦兵前,与卫鞅并肩,看着不远处,并排倒下的两具面孔一致的尸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被什么冲刷过一样,干净得什么都没办法想。
稍许,他镇定下来,看向站在尸体近旁的女子。
那是一个手脚细长高挑,脸皮白净,着一身素白暗纹、面料轻薄飘逸曳地衣裙的女子。
这般养尊处优的模样,就算是他们秦国公室也养不出。
对方面容清丽,看人时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威严,以及对所见荒凉的悲悯。
那一点悲悯很浅淡,也很快被对方收敛好,嬴渠梁差点儿就没发现。
“尔等倘若不信,吾可再试一遍。”女子直视他的眼神,“此次,便由尔等选一地,吾再度复活,必在此处以神灵华裳降临。”
嬴渠梁张了张嘴,想说已不必再试。
卫鞅却小声阻止他:“王①,未免有误,还是让她再试一次,若对方果真是天神,我们再恭请回去,厚礼赔罪不迟。”
嬴渠梁思考再三,觉得有理,让几个秦兵到包围圈外新画一个圈,围困起来。
他看着秦兵做好这一切,拱手行礼道:“劳烦了。”
女子轻轻颔首,捡起地上那把沾血的厚重青铜剑,横在脖颈上,毫无手软的姿态,自刎倒地。
干净利落,视死如生得令人胆寒。
要是倒下的三个面孔一模一样的女子,是敌国派来的间客,为了他们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秦地,未免太大手笔了一些。
未几。
女子果真换了一身色泽鲜艳,式样从未曾见的华裳与满身金翠,现身在密密的包围圈中。
执刃的秦兵皆变色。
卫鞅赶紧拱手行礼呼喊道:“鞅,见过神女。”
女子抬手制止:“吾现乃戴罪之身,被帝父罚下凡尘,不必如此称呼。”
“如此……不知我等应该怎么称呼?”嬴渠梁忙问。
卫鞅乃国之重器,他怕对方降罪。
女子思索片刻,一脸肃然:“唤吾神使便可。”
“神使。”嬴渠梁从善如流,改掉称呼,恭敬将人请进宫城。“刚才多有得罪,万望海涵,我已着人设宴,这边请。”
女子微颔首,毫不怯气徐徐走向宫殿,坐于高座,等着宫人奉匜沃盥②,再用盛宴。
所谓盛宴,也不过是有菜有肉有饼还有酒。
嬴渠梁看着对方每样都吃上一口,还尝上两口酒,才开口问:“神使觉得可合胃口?”
“难以入口。”女子毫不客气点评。
苦菜苦酒干饼,又哪里会好吃。羊肉倒是烤得不错,小羊羔吃草长大,并无工业时代的腥臊,吃起来鲜嫩味美。然而盐的苦味渗进去,有些涩,她刚从仙侠世界过来,吃不惯。
“神使恕罪。”嬴渠梁起身,拱手回话,“秦地苦寒,这已经是我们能拿出手最好的食物。”
女子继续用刀割羊肉:“吾……我并没有怪罪尔等……你们的意思,只是阐述事实。你无须紧张,我降落秦地,并非全然是好事,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渠梁不敢。”
“神隐遁三千世界以外,只行督察、挽大厦于将倾之责,而不可干涉。神与神之间,亦有职能之分,各司其位,各行其是,与凡尘俗世掌一国之政,并无区别。”女子凤眼轻垂,看向他,“你等要天下万姓臣服,我等亦需众神和顺,而谋和平安宁,万世俱兴。你在忧虑我的降临,所行供奉是否会耗费贵国国力,是也不是?”
嬴渠梁对上那一双似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叹息一声,老实承认:“不错,渠梁的确有这样的忧虑。我秦地不丰,难行常年供奉之事。”
可若是神使降临,他们却不供奉,被天下人知晓,秦国恐有危难。
“既然如此,就像这位……”女子看向卫鞅,“吩咐的一样,隐瞒我的身份,不可泄漏,将我当成常人对待即可。横竖我如今除了不死之身,通身神力都被封印,也无法为你们呼风唤雨。”
卫鞅心头一凛,不知对方何时听到了他对宫城卫兵的叮嘱。
“神使恕罪。”他赶忙起身,弯腰行礼。
女子细嚼羊肉,看卫鞅冷汗频频冒出,流到衣领里头,不敢动弹。
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等到吃饱,才放下手中匕首,开口说话。
“你何罪之有。我如今的确是肉-体凡胎一具,会流血生病,还会饥渴难耐,需换衣洗浴才可不染尘埃。你们的供奉,我也受不起。神无故索取,会遭天谴。诸君也莫要令我为难。”
此话,倒是令嬴渠梁和卫鞅同时松下一口气。
秦国变法,刚有成效,经不起半点风波。
不管是将神使留下,行供奉之事,还是泄露消息,惹得他国来抢神使,都会让秦国发生不小的动荡,致使前些年的努力化成飞灰。
可倘若将神使送出秦国,无异于把王天下的志向一道交出去,只会令膜拜神灵的秦民心寒。
亦非他们所愿。
“多谢神使。”嬴渠梁与卫鞅连忙躬身致谢。
女子坦然受礼,缓缓起身:“好了。你们自行商议后续事宜,来个人带我前去寝殿歇息。”
嬴渠梁赶紧吩咐宫人领路,带着女子前往栎阳宫内仅次于他寝殿规格的宫殿歇息。
人离开后,卫鞅才道:“神使远比鞅想象中的要通情达理,或许此事对我秦国而言,会是一个莫大的机遇。只是我们须得细细斟酌,要怎样把神使的身份安排好。”
秦国新律,不得闲民游说谋官,祸害选官制度。
“功赏明,则民竞于功。为国而能使其民尽力以竞于功,则兵必强矣。③”卫鞅道,“反之,则殆矣。”
嬴渠梁背着手,看着窗外宫墙:“我俩得先想清楚,莫要再告知其他人。”
特别是甘龙等守旧的人。
“对了,”卫鞅顺嘴提了一句,“王可知,今日有一人鬼祟打探栎阳消息,却不小心犯我秦国新律,被压往受刑时,竟畏罪自杀。”
嬴渠梁:“竟有此事?”
……
君臣二人议事时,女子已被请到寝殿。
“你们下去,我不喜欢人伺候。”
宫人莫敢不从。
女子赶跑宫人以后,把门一关,神色一垮,将自己抛到床榻上躺倒,还被硬床板磕到了脊背。
她反手捂着自己的琵琶骨,痛苦面具呼唤系统:“六六……你的数据缓冲完没有?”
脑海之中无统应答,看来还没成。
女子——也就是慕朝云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想要用头撞床板。
她伸手摸了一下那硬邦邦咯人骨头的厚实木料,放弃,撞到叠好的被子上。
啊啊啊!!!
她要疯了。
作为三千世界的维-稳师,慕朝云兢兢业业按照系统剧本扮演不同世界的炮灰师父、师姐、掌门、长姐等等身份,打工两千年换来两百年随意支配人生走向的寿命,正式宣告退休。
员工福利,退休后可抽随机金手指。
她本来觉得自己蛮幸运的,抽中第四天灾金手指,可以召唤玩家为自己打工。
未料,一朝从打工仔变成大BOSS的喜悦,在落地的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陪伴她两千年的系统666一直在缓冲状态不说,她捏了张最普通的男性脸庞,在落地的这座贫困城池探听消息。
却探到——
秦公、变法、公子驷糊涂、公子虔受刑、公孙贾黥面……
死去多年的记忆,突然袭击了她。
这、这、这,这不就是先秦战国时代,秦孝公任位期间发生的事情么。
战国!乱世!
纵然只是平行时空,也令她两眼一黑,想要昏过去。
谁家好人退休,会被送到战乱的地方啊!
她就问!
晃神之下,她一不小心就把人家的牛棚捶爆,放出两头牛,被误以为是窃牛者,给栎阳令手底下的人拉去服刑。
慕朝云不知道刑罚具体是什么,但是乱世重典以秦为最,她干脆自己嘎了自己,重新捏一张脸,猫在角落里挠头想了半天。
终于,从几乎要消散的记忆里,拼凑出“七零八落”的《商君书》大致内容。
在排除了当黔首、商户、贵族等等可能以后,她悲哀发现——落地在秦,律法严明,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秦人都不好当,黔首寻常日子吃祭祀会用上的肉竟还违法!
想要隐居山林?
那不得先出城再往深山去,没有“验”、“传”④就相当于没有身份证和过路证明,也是白费,迟早将你揪出来。人家新律为的就是杜绝国中懒汉,让人安定住在一个地方耕田。
这样的话,她的退休还有什么意义?
再三思量以后,想到秦人必备《日书》一事,觉得起码这时代的人还比较相信鬼神之说,慕朝云以身试险,跑去拦阻秦公去路,言道自己为“被贬的神女”。
她又狠心嘎了自己三次,彻底证实神女身份,才换来如今可以安然躺一阵的命运。
秦人务实,她若是无用的神使,一心变法的卫鞅恐怕会狠心把她干掉。
此人意志之坚定,上下五千年都难找比他更甚者。
不好糊弄。
想得入神时,外面喧闹起来。
隐隐听得有宫人小声劝诫。
“里面休憩的人,是王的贵客,太子莫要为难奴婢。”
太子嬴驷?
慕朝云瞬间坐直。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瞌睡遇枕头——正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点点收藏,小作者感谢大家啦!!!】
①王:有关战国时,对各国公侯的称呼问题,主要参考《战国策》中的君臣对话,一般都是称“王”或者“大王”。
补充说明(有关秦孝公嬴渠梁没有称王,到嬴驷才称王,为什么喊嬴渠梁“王”而不是“君”的疑惑):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称曰:“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王钟侍王,曰:“此晋国之所以强也。若善修之,则霸王之业具矣。”吴起对曰:“吾君之言,危国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说乎?”——《战国策?魏策》
其中“王钟侍王”的意思,就是王钟伺候在王一侧,从这里就可以看到,虽然说魏武侯还没有称王,但是在诸侯里,周礼已经崩了,有些称呼不像春秋时候那么讲究,对着自己的国君,私下会称“王”,也会称“君”,但在周天子面前不会。当然了,“君”或者“吾君”会更贴合一点,这里的“王”毕竟不是对话出现,而且因为《商君书》中的称呼也是“君”,不过考虑到小说的通俗性,我还是选了“王”做称呼。因为“君”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容易搞混。关于“君上”的称呼,我又去查看了《左传》《战国策》等书,但是这个称呼几乎没有在与君王的对话里出现过,更像是私底下对君王的称呼,比如私底下会喊皇上“圣上”这样。
②奉匜(yí)沃盥(guàn):浇水洗手,周礼其一,引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③功赏明,则民竞于功。为国而能使其民尽力以竞于功,则兵必强矣:论功行赏原则明确,百姓就会争着立功。治国能让民众尽力争着立功,兵力就强大了。——《商君书·错法第九》
④“验”:类似身份证,上面会写人名、外貌特征、身高和平日作风等;“传”:外出必备介绍信,相当于派出所的过路证明。
ps:正经场合对话会比较偏文,但也不至于全部文言那种,还是得适合通俗阅读,日常会转向白话,不然阅读起来不舒畅。女主为了铺垫自己的习惯从神转向普通人,一开始肯定比较复古一点。
书参考了很多,但因为作者不是历史专业,也有囫囵吞枣之嫌,难免会有错漏的地方,希望大家帮忙指正,让我改过来,以免误人子弟。当然了,这是衍生文,不是历史报告,如果是碍于情节需求变更的,我尽量标注清楚,但不可能和史实有出入的所有地方都标注,望海涵(给大家揖礼了)。祝诸君阅读愉快呀!o(* ̄▽ ̄*)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