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的房间,不算太干净整洁。
书桌已经不能称为书桌,得叫杂物桌,千奇百怪的东西堆积如山:老旧的红蜘蛛炮盒子,布满涂鸦的战斗机模型,朋克式晴天娃娃,手动操作的投篮玩具,放了好几年的酵素瓶,养有非洲大蜗牛的生态盒……
一席狗窝似的床,杯子枕头是老年社区发的福利物品,大红大紫、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地堆在中间,旁边到处散落着漫画、杂志和图书馆旧借过期了的闲书。
谭逸往里走,发现有一面墙壁是蓝色的,其他三面是普通的白,白墙上贴着几张风景彩铅画,看留名“大王落笔”的豪放字迹,应是咱夏大王的作品。
他问夏晓风怎么回事,夏晓风说这是小时候看了央视的“交换空间”,想自己给家里改造一下,就买了丙烯颜料,把一面墙涂了蓝——
“但是没想到,才涂了一半就被我爸过来抓住了,”夏晓风朝谭逸吐了吐舌头,悻悻地说,“然后被臭骂了一顿,把原来这面墙上的画搬到其他墙上后,就不了了之了……”
蓝墙上还印着个手印,谭逸将自己的手贴上去,发现这枚手印才能刚好占据自己的手心,看来,真是夏晓风年幼无知时的杰作,他忍俊不禁起来。
扭头一看,房间尽头还放着架钢琴,钢琴布上积满了厚厚的灰,上头是已经表皮有些掉色的节拍器和钢琴光亮喷雾。
“你还弹过琴?”谭逸问。
“小时候学的,好久没弹了哈哈,”夏晓风边收拾着床铺边说,“都是给我妈逼的,小学报了些兴趣班。”
他敲敲墙上的彩铅画,说:“哝,这儿画,就是小学兴趣班时画的。除了这个,小学我还上过跆拳道,以前身体不好,老生病,我妈就让我去跟别人打架,后面打着打着,身体就好很多了。”
夏晓风宛如排山倒海般将床上的被褥推至角落,再横扫千军似的把床上的东西搬到地上,终是将床铺留出一人之地。
“有点儿乱,别介意……”夏晓风“客套”地说出这句“事实”,叫谭逸到床上躺下。
谭逸低垂眉眼,说:“……没事,我坐着就行。”
夏晓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嫌弃自己房间脏乱,想杠一句,但思前想后,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实打实地说:“床上我都收拾干净了,别辜负我劳动成果啊。”
谭逸还是不愿,他刚拉开椅子,就见书桌下的抽屉瞬间哗啦啦坍塌下来,厚厚的作业与试卷散落一地,飘洒而出的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自己。
谭逸登时傻了眼,就要不由自主弯腰捡起,被夏晓风一把拦住,来不及疑问,就被这人“哐当”一下摔到床上!摔得自己眼冒金光!
“别、别乱碰啊!”夏晓风结巴地说。
他迅速收拾好那些试卷和照片,再拉开了另一个抽屉,像扔什么邪物似的丢进去,再“啪”一声关上了抽屉,唰唰上了锁。
“不好意思……把你抽屉……”
“没事没事!都叫你好好躺着了!赶紧休息吧大爷!”
夏晓风抓起手机落荒而逃。
——简直太丢人了!
夏晓风坐在客厅里,抱着脑袋哀声不绝。
那是高一期间拍摄的作品,不是全部,他挑了几张,觉得喜欢有意思,便冲洗下来,自己收藏。
静物也有,风光也有,但更多的……还是人像……还是谭逸的人像。
夏晓风越回忆越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下好了!要被谭逸认成变态了!
他知道,这些是他校园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加入了摄影社,因为拍到了有意思的照片,因为见到了“只有自己才能见到”的谭逸,所以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高一时光是极有价值的。
只是我们依旧为他感到焦急和可惜: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剖析自己的情感。
而任务还在进行当中,小K不时的提醒告诉自己:无论怎样还得面对谭逸。
更何况人家是个病号,真“撒手”后“人寰”就太不好了。
他拖出药箱,翻翻找找,终于掏出一瓶即将过期的藿香正气丸和一盒幸福伤风素,顺带在冰箱里找了个发烧贴,怀中夹着一杯水就朝房间里走去。
走到门口,他望见这谭逸正“乖顺”地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眉心皱着。
夏晓风缓缓吐出一口气,踏进房间——娘的,明明是自己进自己的地盘,怎紧张得手脚出汗!
不过想想也是,阳才二中的年级第一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是一年前的自己不可能想象到的事情——天底下谁人能有这种福气啊!
夏晓风痴痴地想,很快便卸下了心中微妙的顾虑,用胳膊来了个“桌面清理大师”行为,再将手中怀里的物件放上去。
他撕开冰冰凉凉的发烧贴,坐到床边,拨开谭逸的刘海,就要往他头上贴去。
“等一下,”谭逸瞬间睁开眼,想去够夏手上的发烧贴,声线低沉道,“……我自己来就好。”
“少说废话。”夏晓风扒拉开他的手,一点也不温柔地将发烧贴“啪”一下粘到谭逸额头上,罢了还发现粘歪了,几绺可怜的头发被禁锢里头,显得好是粗糙。
便只好在谭逸赤|裸|裸的目光下,又将其撕下,别别扭扭地粘了一次。
夏晓风让他坐起身,端了杯水,就要将藿香正气丸倒几粒给他。没想到手一抖,这小丸子尽数倾泄而出,弄得满地都是。
“没事,我等会儿扫。”夏晓风让谭逸就水把药先吃了,而谭逸的嘴唇刚碰到水,顿时被烫了个激灵。
夏晓风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把开水壶里的水全倒进去了,一滴凉水也没兑!
好不容易换了杯水,折腾来折腾去终于吃下药了,夏晓风他将手机递给谭逸,让他挑自己想喝的粥,他便蹲下身,开始清扫地上的药丸。
“我没事,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谭逸说。
“吃点带水多的,你都吐光水了,”夏晓风劝人都是只有一个理由,他够出床底下的最后一枚药丸,就要起身,他说,“你点不来那我帮你挑个……”
然就在他起身之时,这一下没注意,把处于上方的谭逸撞了个七荤八素,自己的脑壳也快疼裂了!
“在我上面提前通知声吧大哥!”夏晓风捂着脑门。
“你起来之前不能先注意一下吗?”谭逸扶着脑袋,耳朵嗡嗡作响。
谭逸晕乎乎地躺下——行了,这次是不用夏晓风千呼万唤也能躺下了,这给折腾的,没病也生病了。
夏晓风见状,有点自责,又有点不满:他从来没照顾过谁,小时候养的动物不是死了就是惨了,而对自己来说,那是过了小学就没怎么生过病,所以他并没有“照料方”和“被照料方”的充足经验。
从小到大,他能给予温柔的对象,仅限于家人。
“是照顾病人,不是杀死病人。”小K在他耳边精准吐槽道。
“知道了,知道了。”夏晓风默默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根据儿时模糊的回忆,学着奉献自己的温柔,和……照顾一个人。
锦绣村的外卖一般送达时长较长,外卖员到了门口,夏晓风也风卷残云吃完饭、洗完碗了。
他提着袋子进了房间——阿婆一般不让他在房间吃东西,但估计她特喜欢谭逸,毕竟自己以前说过不少谭逸经常教他学习的事儿,便“大发慈悲”破例一次,让他拿到房间里给他吃。
这个家对读书优秀的人总有一种美好的印象。对于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老一辈而言,他们出生农村,年少时遇见的下乡知青成为了成人的向往,“读书才能有出路”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当“不学无术”的孙子说与重点高中年级第一交了朋友后,他们的心无比雀跃,甚至觉得孙子未来的路逐渐明晰,只要学习提上去就能飞黄腾达、徒步青云了。
不过,老一辈人是老一辈人,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完全这样了,学历只是敲门砖,光读书好,不一定真的有用。
这种“成功论”的观点暂且不论,因为我们的主角夏晓风,还没到需要深思熟虑这件事儿的程度,当下的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谭逸的眼睫毛这么长?
没错,谭逸睡着了,眉心依旧皱着,但有规律的呼吸声代表他睡得正香。
夏晓风放下袋子,蹑手蹑脚趴到床边,想看下谭逸有没有流口水;不过很可惜,人家没能让他抓到这种把柄。
而这一看,身子便动不了了。
他明明见过谭逸的脸很多次,但这次近距离看,却忽然觉得有一丝陌生。
谭逸眉锋英气,鼻梁挺拔,面颊轮廓分明,可惜就是眉心经常紧锁不开,很少见他会心一笑,整个人显得阴森森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低气压彻底消磨了青春的活力,虽然英俊,但并没有多少能让人愿意接触的欲望。
他突然有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喉底,又不知如何脱口而出。
夏晓风突然想到自己给谭逸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会笑、会尴尬、会面红、会恼羞成怒,因为没考到满意的成绩而愁云惨淡,也会因为捉到池塘里的鱼而神采奕奕。
谭逸既然是学生,就会拥有校园生活;既然有了校园生活,就应该活得像个学生,而不是“年级第一”。
夏晓风突然觉得自己理清了舌底的话:谭逸首先是个学生,其次才是年级第一。
神不知鬼不觉,夏晓风竟伸出手,轻轻撇开谭逸的刘海,摸上他热度渐退的额头,低声说:
“你要是……能再快乐一点就好了。多笑一下,不要整天皱着眉。心里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没必要一个人憋着,我们不是朋友吗?”
目光滑向谭逸的鼻尖,再停留于他的薄唇上,那儿因发热而变红,比平常多了些血色。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手指就要触碰到谭逸的唇上。
“阿风,我削了水果,你给同学……哎?”外婆端来一盘削好皮的鹰嘴桃,没想到夏晓风竟夺门而出,接过盘子猛地关上了门,神色慌乱。
“他睡着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吧。”夏晓风抓着盘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快步绕过外婆,走到了空调底下吹着。
“都叫你不要在空调底下吹风喽!”外婆用粤语说。
夏晓风狠狠闭上眼,不听劝地把头贴上空调叶片,猛吹了一阵,在外婆过来抽他之前才离开,坐回板凳上深深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