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女魃心潮澎湃,情绪出现大幅波动之时,共工一出现,她便能安静下来,长年累月的陪伴,足以使得她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下,共工成为她的清心咒,成为她的铠甲,任谁也无法触动她内心的柔软仁懦。
他轻握怀里的翡翠玉石,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将他们的命运连接到一起。
看着共工逐渐调整好女魃脸上的神态,不让她的脆弱再显现分毫,眼露冰霜,变得人莫相近。
关稷雪的目光与他对上,也得趣地先不提女魃,只默默拉开一段距离,问道:“要让那些人爆发出最强烈的信仰,难道神君是想将他们逼到极致……这个度显然不好把握。而且,这也算作弊,即使五位天帝不在了,难保不会被天道法则探测到,到时候就是万劫不复。”
她能猜到共工所用的手段会有多残酷,不由提醒道。
痛苦才产生信仰,绝境才迸发出最强烈的意志,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却痛苦到极致。
而且她听到冥泽灵珠还会源源不断地将人吸纳进来,尤其觉得牙齿冰寒。
“怎么?饕餮你怕了?”共工嗤笑一声,竟有些慈爱地拍拍她的头说道:“怕什么,你今日怎么有些胆小?嗬嗬——只要收集到足够的信仰,我会附生到共工台上面,就此与你干娘分离,就能够独立生存……若有万一,以共工台的庞大,我完全可以独自承担来自任何一方的处罚。总之,无论什么都不能阻碍我们的计划。”
原来,饕餮所说的目的是为了复活共工,指的不是恢复共工的肉.身,而是让共工与女魃分离,而共工将以共工台的形式存在。
她们的这项任务完成之后,共工台与女魃将得以脱离胥泽秘境的控制,重返原来的世界。
不过,这项任务能够完成的前提是足够的信仰,这将是一条用无数骨血与泪光铺就的道路。
那么之前被七绝羁押着的那些人现在会在哪里呢?截至到现在,还有多少人也被卷进这场阴谋中来?
她正想着,一旁的穷奇已经发声说道:“神君,时间应该快到了,你只要能确保我性命无虞,我便听从配合。”
他顿了顿,又问道:“七绝此时应该都已经将所有人控制住,让他出来吧。”
关稷雪听到他的话,眼底划过一缕深思。没错,若是共工以这种形式存在,那么就不会关系到穷奇的性命。
他蠢蠢欲动想要叛变的心估计已经被共工的话安抚住,那么他之后就不会再和她站在同一条线上。
若是自己是饕餮还好,但是自己不是,而且大概率已经被他发现她是冒牌货,那么自己的身份被他当众揭穿只是时间的问题。
察觉到关稷雪探究的目光,穷奇果然心虚地别过头去,但却不将她的身份声张出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
不过,此刻关稷雪反倒按捺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尽量不去关注穷奇的情况,爽快地笑了几声,说道:“那为了干娘和神君的大事,神君就动手开始展开计划吧!二位开心,饕餮也便开心,而且二位的目的一达成,那些人从此再无用处,正好留给我哈哈哈……”
她一笑,共工也跟着她笑,不过共工突然停下来,他可没忘记饕餮是个什么德行。想当年自己也是叱咤一方的大神,女魃也是黄帝难请下凡的硬骨头,如今却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这一切都怪颛顼,都怪那个叫做灵犀的家伙,可把他给害惨了。
就这么想着,共工眉头一横,嫌弃地扔下关稷雪:“好了,笑什么笑?”
关稷雪连忙止住笑声,眨了眨眼睛,问道:“那现在要干正事了吗?那些人在哪里?”
共工轻敛衣裳,再一眨眼,关稷雪便看到她脸上的神态变了。七绝是女魃属下的人,只有女魃才能唤她出来。
女魃心中的愤懑已经平息了一大半,她振袖一挥,半空上便出现成千上万只灯烛,发出幽幽的荧光。
“嗷——”一声洪亮的吼叫声传来,堆作半山高,豆腐花状的巨兽从地下冒出来,他的全身纠结做一团,完全认不出他身上的器官都有哪些。
他一出现,晃了晃身子,不知道改变了多少次姿势,他的身上向上弯曲,竟向外扩散出自己的力量,将宫殿所处的空间无限延伸,承受住那些灯烛往外逃逸的压力。
“……浑沌?没有面目,浑然一体……”关稷雪心中默念,能对上这只怪物的特征的也就是浑沌了。
关稷雪注视他许久,直到感受到空气中骤然升腾而起的热气,明白女魃所设置的阵法已经开始启动了。
“浑沌本身拥有开辟空间,划分土壤的能力,女魃的灯烛当众又含有无数个小世界,若是不借助浑沌的力量,只怕这阵法没办法启动。”
穷奇也看着浑沌施展法力,在他眼里,浑沌体态臃肿,中心的五窍之处还溢出血丝,浑沌做到如今的地步几乎是快要花光所有的力气。
他面色不动接着解释道:“透过那些烛光,便能看到女魃所连接的小世界里面的景象。”
关稷雪闻言,定睛一看,片刻后果然见到那幽影变得清晰,她也就能从灯烛中看到分散在其中的数不清的人影。
每一只灯烛都对应着一个人,她只看到每个人都蹒跚地行走在一片荒漠上,烈日之下,灼热的金沙冒着热气,将人眼照得迷离。
他们眼冒金星,有些禁不住的哐当一声当场倒下,女魃则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又有人倒下了,坚持到最后的才能看到绿洲……到了绿洲,他们看到我的土雕像,将视我为唯一的神明……可惜,这些软弱无能的人类枉费修行了那么久,居然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她抿着唇,脸色阴沉地回到台阶之上,锤了锤王座上的把手。
而另一边,七绝感受到女魃的召唤,用手掩了掩脸颊上被热气烫伤而献出的蛇鳞,飞身离开这处火炉般的小世界,带着手底下那群蛇精出现在子午殿中。
她本为红磷大蟒,自身也是极为讨厌这热烘烘的天气,奈何姑奶奶的话不能违背。如今她被召唤到大殿之中,如蒙大赦,呼吸的声音也加重几分。
“姑奶奶……”七绝发现女魃的脸色并不好,在台阶之下站住,紧蹙着眉头抬起脸,关切地问道:“那些人都已经全部被放到小世界当中,姑奶奶只管耐心等待最后的结果。不过,您似乎仍有忧心之事?七绝愿为姑奶奶分忧。”
“那些人的意志太差,他们产生的信仰恐怖足以助力共工与这共工台相互融合,看来还是得借助冥泽灵珠……你找回来了吗?”女魃以手抵着额头,伤神地叹了口气。
七绝闻言,神情大变,连忙请罪道:“恕七绝无能,至今还没找到跟着他们进来的冥泽灵珠……七绝一定加派人手对所有人进行排查!”七绝胸口起伏,语气坚决。
“还不快找?”女魃瞥了她一眼,暴怒而起:“灵珠不可能找不到!”
她色厉内荏道,其实她已经暗中召唤了冥泽灵珠无数次,全都没有回音!
七绝自觉办事不力,喏喏地点点头,而后她眼珠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来。姑奶奶情绪不稳,她希望先将女魃的注意力从冥泽灵珠上转移开:“虽然找不到冥泽灵珠,但是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女魃也知道眼前的七绝是自己的得力干将冥泽灵珠之事恐怕另有蹊跷。她虽不想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但奈何她无法全然掌控心底的黑暗情绪,只猛烈地咳了几声,硬生生压住。
七绝听闻她语音沙哑,心里揪到一块,忽而望向只要共工不在就一言不发的相柳,说道:“我盘点那些人的时候,遇到一位挥着蛇骨鞭的女子,我差点被她打伤……”
相柳不耐烦地望着她,厉声打断她的话道:“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没看到姑奶奶正在烦着吗?我看你也没被伤到哪处!”
“相柳大人稍安勿躁嘛。”关稷雪一听七绝所说的那位拿着蛇骨鞭的女子,就意识到贪梦雪蚕也跟着被吸进来了,而且她如今的处境完全被她们掌握。
她心里一边为贪梦雪蚕担忧,一边望着相柳那断了一截的某只蛇头,促狭地笑道:“先让七绝把话说完嘛!她提到蛇骨鞭肯定是重要的事,你急着打断她,干娘的心情也不见得有几分好转。”
相柳没想到自己也就教训了七绝一句,便被饕餮呛了回来。
这家伙向来不嫌事大,往常都是跟着去拉踩别人,他可没见过他从中调停劝架的时候,更没见过他为别人说话的时候。
“咳咳。”相柳突然出声打断,令七绝呛了几口气,待缓过来,她继续说道:“相柳大人,我怀疑那个女子拿的蛇骨鞭是用您身上丢失的蛇骨做的。”
说完,她缩了缩脖子,观察着相柳的反应,小心翼翼道:“那个女子叫做贪梦雪蚕,她拿着您的蛇骨,属下没办法靠近她……”
过了片刻,相柳反应过来,身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似乎全身的鳞片都在拉展、攒动:“你说的当真?”
他竖直的金黄瞳孔倏然望向七绝。
当年他的主公共工失踪之后,他就漂泊无依,而且他身上的血液得不到共工的调控,从原来能够增肥土壤的血液,变成了一旦流出就会让大地寸草不生的灾难。
于是他更加找不到能收留他的地方,他没了事做,过得越发穷苦。
为了暂时控制住自己体内作恶的血液,也让自己的生活阔绰些,他跟同样是水行大能的无支祁成了结拜兄弟。
他们俩在长江上兴风作浪,原本也风光得不得了,奈何拦着了大禹治水的路线。他们对战应龙齐齐落败,于是无支祁被封印在了泗水,而他被送上斩妖台,砍去一条脑袋。
他拼命挣扎,终于逃脱应龙的控制,抱着再也接不回去的蛇骨来到原先桑姬和女魃共同建立共工台的地方,不由声泪俱下。他无数次渴求奇迹出现,能将他的主公还回来,他就不用祸害人间,受到别人唾骂了。
在他日夜潜伏在共工台的努力下,他终于注意到一位经常出现在共工台附近的人。
那个人自称为赤松子,总是到达某个方位就突然消失,而后过不了多久又突然出现,似乎是掌握了往返某个通道的秘诀。
他内心激动澎湃,原来这就是瑶姬和桑姬口中所说的赤松子啊,刚好他也知道共工台的情况,他拉下脸去问他,应该能找到去寻找主公的门路吧。
不过与赤松子不熟,所以也忖度了好几天,才终于忍不住要现身向他讨教。
正在这时,一抹纯白的身影飘过,空空落落地挂在柳梢枝头,他脚步一顿,这不是桑姬那丫头吗?那么久不见,她怎么比自己还要虚弱?
她形体几近透明,斑驳的树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漏过她所在的地方,丝毫不停留,全然落在地上。
相柳心中一揪,这怎么看都是神魂破碎,快要陨落的样子。他默念着她的名字,良久不敢出声惊扰。
小公主,你可别吓我呀!相柳心中像是灌满了铅,差点呼吸不过来。
他只记得她因为盗取扶桑宫帝俊的秘宝日曜,偷袭羲和,在此之前她还曾经霸占扶桑树,新仇旧恨之下,帝俊亲自到黄帝面前告她。
于是她被黄帝化作一只白色的雀鸟,罚到冰冷寒苦的北海之外,受尽严寒一百年。
算算日子,她早就从那地方出来了,相柳紧张地盯着她眼角不断流逝出去的灵光,一阵无力感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
“我舍此灵魂救你一命,所有的恩情就都已经抵消,以后各不相欠。”桑姬轻声开口道,语气中没有以往捉弄人的活力。
“各不相欠?”树下的男子仰面朝着她,冷笑一声:“说得真是轻巧。”
来自她灵魂的,温和又澎湃有力的神力包裹着他,他枯寂的体内由下而上,渐次生长出充盈的生命力,可是这既让他充满期望,又无比绝望。
桑姬疲倦地垂着眼眸,胸口处沉闷不已,她并不在乎他又说了些什么,虚虚地倚靠在树上,摇摇欲坠。
“你跟着我来到这里,难道你不觉得这里很眼熟吗?”树下的男子嘴唇轻颤,眼神中似乎想挽留她,却沉下目光。
桑姬觉得眼皮格外沉重,尤其是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几乎很难看清周围的一切。
四周像是蒙上了一块橘黄色的纱布,她轻轻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里是共工台,是你和女魃费尽心血建立的地方,你居然已经认不出来了吗?”男子居然轻笑起来,眼神中透出一抹玩味。
桑姬的思维慢上了半截,闻言,她踉跄几步,差点栽倒,眼眶里泪光在打转:“竟是共工台?竟是共工台!我怎么能忘记?”
女魃走火入魔,共工台上的整个阵法崩溃之时,她被祝融拦下,却眼见共工台跟着女魃等人一起消失,自己则处在茫茫的荒野之中。
那一刻她明白了,她在共工台上所见的三界因为共工台阵法启动的灾难都是虚假的,但是女魃走火入魔,致使共工、朱雀等人被困在阿修罗道之中是真的。
作为自己与女魃合力修筑出来的共工台,本不应该跟着女魃出走,而共工台同时消失……所以她猜测共工台所处的某一地点,是连结各方世界的关键点。
即使她对于共工台的法阵在熟悉不过,对修筑共工台的这个地方在熟悉不过,排查出那个关键点的存在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她的时间确实不够了,她被黄帝找到,在北极苦寒之地待了一百年,回来之时发现漂泊在另一个世界当中的共工台已经定位不到,而往返各界的关键点也被别人把控。
那个把控了关键点的人曾被自己重伤,为了不让关键点被彻底封闭,她回到北极冰寒之地,遇到玄武,这才知道救活他的方法。于是她用自己的神魂缝补他的神魂,将他的性命与关键点的存亡关联在一起。
“你本来可以选择不救我,这样你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而不像现在,喘口气都要费尽半天……”
男子盯着她肤色几近透明的脖子,眼底的意味不明,不过因为神魂受到她的影响,他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到底还是慌了神,伸手接住她往后栽倒的身体。
“我只想与你恩怨两清,再无瓜葛。”桑姬的眼睛轻颤几下,却睁不开。
“恩怨两清?我说过了,你我都做不到。”男子的眼神中透出强烈的不甘,轻抚着她的头发:“我再找办法救你。”
桑姬摇摇头:“你只要记得你当初答应我的条件,找到朱雀,让他回来……”
男子默然不语,良久,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好,我会一直记得,会找到他。”
说完,桑姬安心一笑,灵魂破碎成细微的灵光。
男子手一抖,眼疾手快地将她的神魂凝聚起来,打开通往异界的通道。
相柳原先还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这下再也忍不住,现身出来,追着男子的身影,没入光点之中:“赤松子!等等我,我也是去找朱雀和我主公共工的!还有……桑姬的神魂——怎么不见了?”
他进了胥泽秘境,只见到辽阔无垠的海洋,而那条被砍断的蛇骨,便是在寻找赤松子的过程当中消失的。
如今共工早已被他找到,赤松子竟然与共工、女魃闹掰,而朱雀仍然不见踪影。
“蛇骨、我的蛇骨在哪里?”相柳棕黄的眼睛发绿,直勾勾地盯着七绝。
七绝也没办法,望向女魃,女魃一挥衣袖,记录着手持蛇骨鞭的贪梦雪蚕的灯烛便倏然变得最大,在众人身前形成一道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