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倒是无所谓。”燕明烛静默地看着他脸上的阴霾,咬紧牙关,压抑胸膛和脑袋上的不适感:“只是叔父真的忘记当初立下的宏愿吗?”
“什么宏愿?”大祭司不耐烦地拍案而起:“任凭你舌灿金莲,也休想来迷惑我!你和皇上暗中收留那些妖异份子,就是想反了天!我身为大祭司,不会让你们胡来!”
燕明烛望着这不过短短几天就判若两人的大祭司,心中揣着浓浓的怀疑和不安。
叔父的模样没有变化,仍有着他们之间独有的记忆,可是这番话,却绝不应该出自他之口。
光明神的信仰统治承泽大陆几千上万年,大燕皇室虽然自诩是神子,但是最清楚地知道在能人辈出的漫长岁月里,不少人曾提出对光明神的质疑。
这样的力量很微小,但是一旦有人开始注意到,无不因此而受到冲击。
大燕皇室享受着承泽大陆上最丰裕的资源,只要聆听神的旨意,蝇营狗苟地延续生命便能永远站在高山的顶峰,俯瞰其他弱小生命的困顿挣扎。
即使力量为上,没有任何人能挣脱光明神的控制,它仍旧本能地会对这样的力量产生强烈的排斥,害怕失去所有的荣耀,疯狂地想要将这隐忧铲除干净。
但是怪就怪在,大燕皇室内部从来连续不断地出现“叛徒”。
每一任的大祭司既秉承着神的旨意,但是又注定是天下间最清醒的那一位。每一任大祭司自从获得神的传承的那一刻起,就看透了所谓的神谕,知道这世间所有不过是神的玩意。
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神子,有的仅仅是被神操纵的傀儡线。
世间万物不过是供神玩乐的物品,大燕皇室顶多是神最爱看的傀儡戏,台上的表演完毕,便承载着神最刻毒的恨意。
他们在获得传承之时看到的是历代同胞血肉的尸山血海,飞升之后的人类,面临的不是逍遥的神界生活,而是被追杀与恐惧。
即使面对真相,他们仍旧被迫做出最虔诚的姿势领着世人对神顶礼膜拜。
大祭司曾将这秘密深深藏在心里,无法宣泄这历代累积的苦恨,直到燕明烛误入玄鸟塔,打破规则,成为在世的大祭司之外第二个看透世界真相的人。
可惜燕明烛能拥有的寿命短暂,大祭司也想为他延长寿命,改命换运,结果都没能成功。
“叔父您曾说过,您拥有着前所未有的机会,必定矢志不渝,为天下换得一个真正光明的前程。”燕明烛回想起大祭司带着他立下的宏图大志,浅色的眸光中带着一丝温情。
大祭司一愣,并不否认,嘴角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我身为唯一能沟通神的大祭司,立下这样的誓言理所应当,唯有光明神,能为天地播撒光辉。”
说着,他缓缓坐下,曲着腿,眼含亮光,双手抱胸朝着屋顶行了一个十分庄重的礼。
大祭司已经被光明神检索到异状,身上缠着的拼命要挣脱开的傀儡线也像是被光明神打了一个死结。
燕明烛离开的时候忍不住频频回头看着被重兵把守的祭司神殿,翠绿的杨柳疏疏落落地掩映在围墙边,围墙的朱漆红得深沉。
他曾想过自己这副废材的身躯只能是叔父前进道路上的累赘。他害怕自己这个突破了规则的人不仅会被光明神察觉到,直接抹杀,更害怕自己存在会将叔父的图谋暴露在光明神面前,使得所有的一切前功尽弃。
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让皇上领悟到飞升之后的危险,也成功延缓皇上飞升的时间,发展出一批势力,让皇上支持叔父的谋划。
暗中发展出来的势力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威胁性,也应该到了他收手的时候,不然他一个废弃之人竟然在朝野中活动,迟早会受到光明神的关注。
于是将解开玄鸟塔迷题的答案交给母亲之后,他便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过,计划被半路上杀出的关稷雪中断了。
他见过太多失去掌上七星,跌下深渊便不敢再爬起来的人,像她这般拼尽全力地抗争,迸发出如此生命活力的人不可多得。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面对那位庞然大物的存在是何等的软弱。
他自我感觉已经被泥土埋了一半,彼时像是突然顿悟,从棺材里跳出来。他总算想明白,前方再难也要克服更多的障碍,如果连能够做事的自己都逃避了,叔父和皇上只会更加困难。
后来为了引导她彻底地与光明神站在对立面,他催促她修炼更强大的功法,而她所展现出来能力拔高了他的期望。
只不过,她被她曾经的心上人算计,吃过一次教训,还将自己的底牌如此毫无顾忌地展示在他眼前,让他心情十分复杂,也让他格外担心。
如今,她仍然轻扯着他的衣袖,丝毫不将他当作外人地在旁边叽叽喳喳,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
“早在三年前,胥泽秘境打开后,大祭司的性格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这之后,皇上的性格也受到影响。”燕明烛不徐不缓地讲着前因后果。
关稷雪听罢,心中产生不少猜测,大祭司和皇上现在都像是被人夺舍了,于是追问道:“所以便是因为你的举动让光明神察觉,从而掌控住了他们的思想?所以光明神是想干掉原来的大燕皇室,重新建立一个听话的政权?”
“也许吧。”燕明烛点点头肯定她这个思路,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但是这个想法有些高估我了,如果只是如此,他直接将我们这些还不成多大气候的拍死即可。大燕皇室里突然没了三个人,虽然会受到关注,但是并不会让人怀疑,只会让所有人更加敬畏。”
关稷雪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也对,而且大燕皇室人多,随便选都能挑出令自己满意的接替者。”
“那还会因为什么原因呢?光明神不仅单独放过了燕公子,不进行控制,更是将经历放在了索取大量祭品上面,而且一年比一年高。甚至到现在,索取的祭品直接变成了人,尤其是所谓的圣子圣女,除了燕公子,这些圣子圣女里面可都不是等闲之辈。相反,光明神就没有过出现针对我们这些逆贼的行为。”
吴缪和骆清帆等人也在一旁听着,吴缪不禁插话进来,还用手肘碰了碰骆清帆:“你说对吧徒弟?”
骆清帆沉闷地应了一声,来回把玩着手中的飞镖:“也不算不针对,抓燕明烛可是皇上和大祭司一同下达的命令,我总感觉燕明烛还是被针对的。”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抬头望向关稷雪想听听她有没有新的看法,结果正好看见她听到自己的话变得有些慌张的神色。
看来还是担心燕明烛,骆清帆心里忍不住后悔,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提到这一点?
大燕皇室疯了一般进入夺嫡之争,往前数几届大多都是比较斯文平静的较量,唯有这一届的皇位交接之际弄得腥风血雨,死伤无数。
再这样下去,大燕皇室自相残杀,迟早都会被杀个干干净净。
光明神现在给大燕皇室制造内外交困的状况,对现状不满意者不断增多,反抗之声迭起,实际上也是有利于他们这样失去掌上七星的人力量发展壮大的。
这一点也值得深思,可他为什么偏偏鬼使神差地在她面前提燕明烛?
他还在后悔,关稷雪却突然若有所悟,“呀”了一声:“最开始出现不对劲是从胥泽秘境开始,难道是胥泽秘境出现的异常,不仅给各个国家、门派的人带来重创,也给光明神带来威胁?胥泽秘境中出现了光明神也无法控制的因素……祂三年来的这一系列不针对贵族、强者,也不针对反抗者。”
说着,关稷雪仍然担忧地看他一眼,她并不希望燕明烛出事。
虽然她从另外一个去想,得出另外一种结论。但是他与被操控的皇上和大祭司彻底闹翻,甚至被记恨、被清算,实际上差不多与光明神当面对上。
光明神一方面布下更大的局,另一方面顺手清算叛逆势力,借燕明烛杀鸡儆猴,二者并不冲突。
燕明烛见她光是从别人口中探听消息便能想到那么多,不由笑了笑,揉了揉她皱起的眉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祭祀所需的祭品越来越多说明祂渴望的力量越大,而且大祭司今年提出那么多所需祭品的理由,便是为了镇压胥泽秘境中的那位胥泽大神。所以祂不是针对任何人,祂是为了自己!”
关稷雪压下心中的担忧,将自己的猜测一口气说完。
她也不是没猜测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和神话系统的原因,但是神话系统还在维护升级中,且她主要的影响在于将诛仙崖底建设成伪地府。
另外发生的大事离她们诛仙崖这一方小天地还很遥远,除了每天接受到的鬼魂变多,诛仙崖底下的定居者们并没有受到伤害。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得出的结论有二。其一便是问题出在胥泽秘境,而且胥泽秘境里的那位传说中的胥泽大神更加让光明神感到紧迫的威胁。
其二则是燕明烛原先的亲密队友变成敌人,相当于暴露在光明神的眼皮底下,十分危险。
燕明烛默默听着她的猜测,时不时点头,最后,她着重强调他目前所处的境况十分危险。
“……你怎么还在笑?”关稷雪见他经过自己一再强调,脸上依旧风轻云淡,似乎完全躺平接受自己命运的样子,忽然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