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林颜若正趴在一只背脊光滑、赋满鳞甲的巨型魔蜥躯干上。这只魔蜴爬行速度极快,脚下黑色的污泥如同蒸熟后放置于石臼的糯米,巨型魔蜴粗壮的四肢成了舂米时的石棒。将脚下的土地踩得黏糊,更有甚者,被捣成糊状的泥土直接飞到他的衣服上,发出阵阵恶臭。
颠簸使他面色惨白,快速的移动伴随着叱咤的风鸣,一股脑地砸向正想坐直的林颜若,迫使他不得不继续趴在蜥蜴身上。滚滚东来的狂沙夹杂在罡烈的风刃中,一道道、一次次的砍向荒芜的大地。他眯着眼睛,以有限的视角打量着这块不知名的境地:
发紫的半空中,有成群的鸦青色的鸟飞行滑翔,它们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呱呱乱叫。风沙如刀镰,一遍遍地割去发黑发亮的泥土,使其成为跟随者,一同扰乱来者的目光。要死不活的太阳被群魔乱舞掩盖,地上不只是有一只巨型蜥蜴,以他为中心,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围绕四周,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奔去。震动时的颠簸、群兽的踩踏导致飞石乱溅,现场格外凶险。
林颜若琢磨着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不是摔死就是被这些魔物踩死。
——难怪这么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突然一股刺痛从右手处出发,蔓延全身。他定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早已被人捏断,后知后觉有了疼痛刺激。此外,身上有多处擦伤,尤其是双腿之间,厚实的织金锦裤腿被磨得只留下最外面的一层薄薄的花样,上面凝结了大量的褐色血渍。
全身上下都是擦伤,没有一块好肉留下来。
林颜若冒着冷汗,从系统的储物空间里拿出他常备的金创药,后知后觉的剧烈疼痛加大了上药的难度。颤颤巍巍地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身下快速移动的魔蜥时不时地颠动,将他抛掷半空又接住他,免得他被其他的魔物踩死。这无疑是加大了林颜若的伤口愈合难度,即使他脾气再好也按耐不住骂出声。
“该死的,你能不能不要颠我了。他让你载我,不是让你折磨我!你再颠我···再颠我,大不了就鱼死网破,谁怕你啊!”
说着,林颜若掏出空间里的莫邪剑,一剑刺向身下的魔蜥命脉。左手挑剑戳破暴露在眼中的黑色的气囊,贯穿整个支气管。行将就木的魔蜥将其甩出去,在强大的贯冲力下,林颜若反而没有被魔物踩踏,而是落地时单脚作为支撑点,侧身滑铲,顺着惯性朝一边滚去,躲过奔跃的魔物。
——当然,这么做的下场就是以脚踝受伤,加上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为代价。
林颜若只感觉整个人骨架都要散了,像是被人打进ICU一样,呼气多进气少。趴在一旁的烂泥里,恶臭的腐烂味钻进鼻腔中,他不得不靠着莫邪剑支起前半躯。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要用尽剩下不多的力气去执行。一口鲜血顺着紧闭的唇齿间流出,滴答滴答,落在发黑的烂泥中。
过度的失血使他双眼发昏,胸腔中微薄的空气不足以支撑他流畅呼吸。粗重的呼吸声犹如耳边恶魔低语,宣告他正式迈入死亡的边缘。
在混散的思维中,他忍不住去想:现在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再受系统无边界、没人性的压榨了?
可是······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完成······他好像还要做好多事···不能死······不能死,至少现在绝对不能死!!
脑中一片空白,眼眶酸涩肿痛。林颜若头抵住支撑前半身的莫邪剑柄,不停地呼气吸气,试图将心平静下来,可偏偏来了个不速之客。
“大名鼎鼎的干将莫邪怎么灰头土脸的,宛如一只丧家犬,趴在这里?”来者不善,语气交杂几许嘲讽,“可怜那魔蜥,只是在载人的时候调皮了一下,就被人残忍杀害····啧啧啧,怎么这么大火气?好不容易请你过来,可不是让你当杀手。”
林颜若费力地抬头,随即将左额角靠在剑柄尾端,眯着一双有些涣散的眼瞳:“没杀死,还活着······我不会随便杀害无辜的生物。你若不信,可以打个赌······就赌那只魔蜥半刻钟后会再次起身,如何?”
那人依旧戴着狰狞的面具,踩着林颜若受伤的右手,弯腰俯首。两人贴的极近,呼吸交错。沉默不过几秒,那人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有些愉悦:“行,赌注是什么?”
“我赢,还请先生医治那只魔蜥;我输,我心甘情愿跟随先生。”
“要我扶你起来吗?”那人收拾妥帖自己的仪容仪表,低头朝他询问。
“我有点脏,还是不麻烦先生了。”林颜若淡淡道,“在此,先生费劲心思从寻滨国拐走我,拐到南疆···抛开赌约问题,先生可以为我解惑?”
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到面具之下的所有喜怒哀乐,只能从声音那里去窥探一些:“哦?”
“我说了,大费心思拐我至此,你需要我,”他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残留的血渍增添残破的凌辱美,“先生总得给人一些好处···不然掮客是会有意见的!”
“你不怕我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你?”
“至少不是现在。”
那人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视线却实实在在、从没离开过他身上一秒。只是这目光过于奇怪——像是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拼尽全力去看向牵挂的人。一股怪异蜂拥而至,林颜若眼神锁定住那人,或许是眼神太过于炽热。那人竟回头同他对视。
对视的一瞬间,林颜若似乎知道些什么。随即又低头,垂下眼皮,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不是不答应你,是时机未到,不可泄露天密!”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支撑林颜若从那堆烂泥里站起来。可仅仅是站起来就消耗他暂存的能量,只能瞪那人一眼,扭头看向魔蜥倒地的方向。
不远处,那只被刺破气囊和支气管的魔蜥竟奇迹般地再次站立起来,笨重的躯干上的伤口缓慢自愈,行动迟缓。与之前不同,它似乎想要逃离这里。
“我赢了,还请你遵、守、诺、言!”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一罐药水被抛掷到他手中,林颜若回头凝视那人,语气轻松:“我记得先生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本领,既然是我赢了,我冒昧提个要求:我也想看大名鼎鼎的您施展这项本领。”
见他不动,林颜若继续拱火:“怎么,先生为何不作声?难道外界传闻是假,其实先生并没有这神通?”
他捏住瓶颈,看那人始终一动不动,也不吱声。心想:好家伙,害他白担心一场。等救回魔蜥后,再好好说上几道。他非要弄明白,这人回来搅和这趟浑水做什么。
林颜若艰难地迈开双腿,成功赶在魔蜥逃跑前摁住它。一边揭开瓶塞,将药水倒在剑伤处,一边说:“真是抱歉,差点把你杀死······你不应该死在我手上,至少也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凋亡···”
不知道魔蜥听不听得懂他的话,撒完药水,便撒腿远离林颜若,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急速爬行。
这时候他才发觉,原本还在半空中垂死挣扎的太阳已经徐徐下降,唯一的光源逐渐消失,露出这片世界原本的颜色——那是一望无际的泼墨似的,是众多未能化为人形、常年以野兽形态出没的魔族的家。曾经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血腥充斥着这块由魔族统领的大陆,多少年来,魔族与人族互不侵犯、互不相扰。
如今,设置在魔族与人族之间的血流阵结界不稳,越来越多的魔族跑到人族统治的大□□意杀戮。
至于将他掳到南疆的观敛,他大致能猜到是谁。只不过现在的这个人不是真正的他,花容和他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
林颜若想跑回去质问现在在这假扮、搞得神秘兮兮的花容,转身,只见那人背手站在身后。原本有些怄气的林颜若很快冷静下来,那人依旧高过他半个头,需要林颜若微微抬起下巴,才可对上那人的眼睛。
“我赢了,先生欠我一次问疑。先生应该不会不认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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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苏烟······我现在不在寻滨国,我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等证明它是对的后,我会亲自回到聊城······嗯,彦佳的事还需你费心······”林颜若结束完与苏烟的通灵,正对上坐在高处、面戴狰狞丑陋的面具的人的那双清亮的眸子。
“在我眼皮底下通灵,你就不怕我怀疑你?”那人翘起二郎腿,双手放在双腿上,后背靠在骨骼制成的座椅上。
林颜若站在下方的阶堂中,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的布置格局:“苏烟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加大警惕······不想她找到这里,就必须给她一个似真似假的答案······话说,这里只有一张椅子吗?”
“若只有一张椅子,我得再考虑考虑···毕竟穷得只有一张椅子,前途难言啊······”他一身全新的黑衣站在一个全由矿石、藕花装饰的小型宫殿之中,格外的刺眼。这个宫殿的墙壁爬满了绿萝,它们的枝桠一股脑地疯长在不远处的前殿,但没有一支向外延展。
高高吊挂在内穹顶上的是被雕琢成藕花的红宝石群,无论历经多少年的沉寂,依旧在高处,接受投射进来的微弱的光芒而再次闪耀。
整个宫殿不像是寻滨国、万径国的建筑,它坐落在第二块大陆——由魔族统领、无任何灵气生机的北疆。在送别魔蜥之后,跟随他来到了北疆,这几日一直在这座外形独特的宫殿打窝、治疗。周围大量的浮尘并不是什么好的标志,在这座尘封许久后重启的宫殿里生活不是易事。
缺水缺食物,不是难事。但缺药就显得尤其严重。
没错,他,林颜若,在被拐走的途中,身中原著里陆无锡才会中的七毒。他低头挽起右手袖子,手腕上跃然可见的形成了一圈暗青色的、尚未完全凝成黑色的血圈。右手被捏断的手指被干净的布条包裹起来,软塌塌地随动作晃动而晃动。
他掀起眼皮,举着自己的右手:“我是病患,能不能好好对待病患?!”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林颜若不提他的问题,而是一些鸡皮小事,忽然之间发笑道:“你就没有任何问题?”说罢,打响响指,空气中弥漫的浮尘汇聚与一处,形成了一把看着就不结实的靠背座椅。随即飞至他身后,林颜若不客气地坐下。
“我不敢问啊······除非先生不介意为我的愚笨,我倒是有许多想问的。”
“······”他坐高处,没有说话,似是等待接下来的问题。
“···我的要求不多,我想看看先生制作天梦的那套流程图。”林颜若收手合掌,合拢的手指被支架到鼻尖,脸上是真挚发问的神态:“任谁也不想有个第二次被当炮灰送出去的经验······想要让人加入先生的组织,就得拿出诚意来。”
带着面具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笑了许久,从高处的宝座上起身、缓缓走至他面前:“有点聪明,但不多。”说罢,丢了一卷兽皮包裹的木筒给林颜若,继续道:“拿了我这么大的把柄,你···是不是也得付出一些代价?”
林颜若也从座位上起身,迎面对上那人:“你需要我,至少现在你需要我帮你打开皇陵。这是我支付给先生的筹码,除此之外,先生已经有些不道德了。”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意思不言而喻。他从容一笑:“先生不放心,我也可以像万莹一样,与先生结下契约,如何?”
那双掩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如粼粼清水般,清亮而荡漾着不知名的情绪:“收回刚刚那句话···我们是一类人。”
“何以见得?”
“悲惨的少年,不幸的人生,沉默的不要命的疯子。”
林颜若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现在我还不想成为疯子。毕竟···疯子是会被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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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颜若坐在异变的巨物化的蝾螈的头顶上,经过半个月修养的右手恢复的差不多,可以提笔记录下鸟瞰的地宫大致模型。
从上次谈话结束后,那人默许他同苏烟汇报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信息。这半个月以来,林颜若跑遍皇陵附近所有的、疑似入口的地方。在原著中记载,苏烟因陆无锡中七毒,在男主花言溪、男三垩旯江的陪同下前往温氏皇陵,去寻找解药。其中苏烟会接受血族首领陶夭菁的另类帮助,炸开固若金汤的皇陵。
可现在陶夭菁正站他身后,戴着面具,双手放在背后,悠然自得地监工,丝毫没有要去帮苏烟的想法。
陶夭菁感受到坐在前面的人的视线,一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回望过去:“怎么,帮你烧了那堆碍眼的竹子,你似乎不太满意。”
林颜若低头望去那片被烧的一干二净的竹林,露出焦黑的土壤,本就荒芜得不见一丝绿色,这下彻底的消失殆尽。这让他怎么找原著里苏烟炸开的那块地方,这无疑是在给他的工作捣乱。
不看下面面目全非的惨状,也不看那个叉烧,他继续提笔画着记忆里的地宫:那是由两个部分组成——前堂和后殿。
与平常的地下宫殿不同,原著里是这么描写的,前堂的构造就像一个倒立的悬浮在地底中的圆锥,周围是杂乱、插在地上的败草似的剑冢。连接两者是斜对称的海螺状的隧道,后殿就在隧道的最中心。
而原著里苏烟他们就是炸开了前堂周围的剑冢,从而进入更深层次的海螺隧道。至于说具体的方位,文中也只是提到它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整个魔族大陆拥有成片的竹林,除了血流阵所在地,就只剩下这块地面上唯一宫殿不远处的竹林。眼下被陶夭菁这个叉烧放了一把火烧没了,线索断了。
林颜若将手上绘制好的一摞的地宫图示递给陶夭菁:“先生,这是地宫内部的大致图形。”
即使林颜若很用心去画里面的结构概廓,这份图纸在他眼中依旧很简略。漫不经心地翻页,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找到入口,我留你何用?”
“谁让你什么也不说,一把火烧完了成片的竹林。这无疑是加大我的工作难度···这图纸大致是画的内部的地宫结构,里面的海螺隧道是最难走的,它有两个出口,也就是地宫连接地面的入口。在我的印象里,这片竹林是一个入口······”
林颜若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手指点在前堂的具体样式上,解释它的奇特:“至于这个,是温氏皇陵入口的第一个屏障,是一个倒立的悬浮的圆锥体······”
那人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上表情。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一摞图纸,许久才开口:“你进过皇陵?”
林颜若被逗笑,带上审视的眼神对上那双眼睛,说:“就像是我知道先生,但从不说先生的名讳一样。先生也不是把我从寻滨国拐过来,料定了我会知道温氏皇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这不值得去推敲、怀疑。”
“我呢,只是想知道里面会有些什么,以及先生一直不肯回复的那次问疑——你是怎么策反柳漠漠,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面具之下发出阵阵笑声,陶夭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的心他始终无法窥探,多变的性格修饰着这个人,让世人误以为他是无害的、是没有毒牙的蛇。
他道:“我不是已经把天梦的制作流程图给你了吗,你在得寸进尺。”
林颜若笑着摇头,一股锋芒若有若无地显现周身:“先生这是偷换概念,问疑和报酬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这人做事不会做到一半就跑路,以前的恩怨现在暂时抛到一边去,我两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说着,还用手指点了点脸上乍现的符文。
“你可以怀疑我的动机,但绝对不能怀疑我的工作态度!”
暂时达成共识的两人握手言和,都闭口不谈刚刚的话题。
林颜若重新看向图纸,看着那个倒立的圆锥体,下意识眺望不远处的宫殿:从远处看去,就像是图纸上画的那个倒立、悬浮的圆锥,底下是快要冲破天际的剑冢。
他戳了一下陶夭菁的肩,抬起下巴,指向远方的宫殿:“我找到入口了,先生,你得付款了。”
作者有话要说:ps:下一章开始,进行温氏皇陵之旅,会进一步解释世界观、过去的事情以及必要的感情线,希望能写好感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