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开启,公主那格外简朴的马车驶出来。
后宫的女官柏雪提议过换一辆更好的马车,但公主拒绝了,将省出来的那部分银子存到了私库里,等遇到要紧事再花。
柏雪原本是管理后宫事务的女官,被公主看中后,就调到了御前,现在时常跟着公主出入各地。国霖卫来报火灾废墟已经清理完毕,重建组派了人去做实地测量,今日公主也要去微服视察。
车厢里唯一的一个软垫给了公主,柏雪整个人被颠得屁股疼,报告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霍,霍主卫护送着火灾受害者的长明灯,往慈悲寺去了……幸存者们也,也想跟着,主卫便默许了,让他们在寺外的空地上看完了整个超度仪式……”
慈悲寺在北边的远郊,自古以来都是皇家的寺庙,负责举办重大的祭奠和超度仪式。等闲民众平日里上香祈福都是在西边的佛寺,但佛寺已经在火灾中彻底烧没了。数不胜数的执念和思念都无处消解。
“她做得很好。佛寺的重建要提上日程了。过几日也请慈悲寺的大师来青龙大街给大家祈福吧。”
柏雪赶紧将这条记下。黎安瞧着她在颠簸中奋笔疾书的样子,有些不忍。
“先坐在藤蔓上吧,等回去再给你找个垫子。”
黎安都没抬手,就有藤蔓从她身后长出来,盘绕在了柏雪身下。藤蔓上的尖刺全部收了回去,柏雪小心翼翼地摸上去,感觉像在摸坚韧的树皮。藤蔓将她兜住,这下子舒服了不少。
柏雪继续报告今日公主需要处理的事情。
“李家老太君昨晚上过世了,礼部拟了几个谥号,公主看看觉得哪个合适。”
“是那位老将军?”
柏雪点了点头。
黎安忽然想起年幼时在城头看她大胜归来的场景,不由唏嘘。她扫了一眼备选的谥号,并不满意。
“本宫记得将军丈夫的谥号都要比这几个高,礼部的这群人怎么回事?”
柏雪就猜到公主会生气,心里有些期待。
“尚书大人说夫为妻纲,妻的谥号不应超过夫的……”
“让他到本宫面前来说。”
公主也只在这种时候才会直接翻白眼。柏雪瞧见了,不由偷笑。
“救方玉于水火的传奇女将军,不管怎么说都担当得起‘忠武’二字。她那丈夫的谥号都是借着她的军功才封的。礼部要是还有异议,就说明他们还不熟悉《礼典》,我得找更加优秀的女官才对。”
柏雪不住地点头,仔细记下公主说的话。
“对了,将军是怎么过世的?本宫记得她的身体一向硬朗。”
柏雪也觉得奇怪。
“昨夜李宅起了火,不过很快就被赶来的国霖卫给扑灭了。霍主卫说这是异能火,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是李家上下都一口咬定是二公子李祈燃做的。说是事发之前老太君专门把李祈燃单独叫到了房间里,没多久房间就冒出冲天火光,老太君过世了,但李祈燃却在火场中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还有就是……”
柏雪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
“李家大公子状告二公子残害老太君,说是要将他逐出家门。”
“哦……”
黎安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
这李家大公子李祈瑞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黎丁给她招驸马的时候,李祈瑞就满京城上蹿下跳,打点各方,就差给黎丁当孙子了。黎丁对他很是中意,封了他驸马。然而大婚那天,他要用强,直接被黎安她们打成了重伤,听说现在成了瘸子。
第一眼见到李祈瑞这个人的时候,黎安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眉眼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是涌动的贪婪,像暴躁的海潮,容不得丝毫温情。他记得自己主动出卖的一切,只等着翻身上位的那一天加倍奉还。
“一个傻子居然能把老将军给烧死,还全身而退,他也真编得出来。派仵作去看遗体了吗?”
“仵作去验尸了,他们发现老将军死前应该陷入了麻痹的状态,不能使用异能,才因被烈火焚身而死。而且,很巧的是,他们发现李祈燃忽然又可以用异能了。”
柏雪说着,自己都觉得很诡异。
“小厮说李祈燃在幼时溺水后就不能用异能了,可大火后,李祈燃整个人举止癫狂,随手就能使出异能,还烧坏了府里的花照壁。刑部的人去查验了,发现确有此事。不过李祈燃心智不全,刑部也只能将他暂时关押。刑部的人估计今天就要上折子请示怎么处置李祈燃。”
“这得好好想想……”
黎安的食指有节奏的敲在了藤蔓上。
李将军府子嗣单薄。将军唯一的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正妻没有嫡出了孩子,几年后也去了。李祈燃和李祈瑞都是庶出,但李祈燃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异能天赋,人们都觉得他才是新一代的家主。谁知道就在这时他溺水变傻了。
这下子,李祈瑞似乎就变成了唯一的家主人选。然而老太君对他的态度却非常冷漠,这么多年都不松口。李祈瑞太想要爵位了,以至于使劲浑身解数捞了个驸马当,来给自己多加些筹码。但老太君还是不看他一眼。
现在老太君过世了,不管这场火到底是因谁而起,现在都只能背在李祈燃身上了。他现在没了保护人,单凭自己在府里指不定哪天就发狂“自杀”了。老太君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再说了,这样未免太顺李祈瑞的意思了。
“给刑部传口令,让他们找人给李祈燃戴限制异能的东西,他的财产全部用来给将军的兵发饷。至于他本人,听说他笛子吹得不错,送到乐府混口饭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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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曼娘趴在地上,用手在墙根附近摸来摸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没了,被堵死了!”
吴曼娘压低了声音。
金府后院的墙外,三个头凑在了一起。
“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翻墙吧?”
刘芳菲觉得一阵头疼。
吴曼娘瞅了一眼墙壁,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三脚猫轻功。
“也不是不行,但是从这翻过去会被侍卫看到啊。”
“这后面有矮墙,翻过去是小花园,这会儿应该没人。”
罗蕴莲拿着石头,三两下就在泥巴地上画出了金府的平面图。
“这么厉害,你连她家平面图都能背下来。”
刘芳菲瞪大了眼睛。
“思巧提到过她家的格局是仿照的尚书大人的旧宅,那旧宅出自我叔父之手,我看过他的设计图,清楚他的习惯……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曼娘,我们兵分两路。我和芳菲去前院吸引注意力,你救出思巧就赶紧跑,不要回头。”
吴曼娘使劲点头,又觉得不对。
“那你俩要是被扣着了怎么办?”
刘芳菲满不在乎,只让曼娘放心。
“我们又不是他家的女儿,官府这回可不能说是家务事,他掂量着自己的官声也不能硬来。而且思巧这事,他们肯定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不然也不会想方设法把她骗回来。咱们大胆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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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跳动着,晶莹的热泪流下来。
橘黄色的烛光映亮了霍玉书的小半张脸,让锋利的棱角变得柔和了不少。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为亡者念诵着送他们前去往生的咒语。佛堂里回响着她沙哑的声音。
韦盼儿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不敢抬头看巨大的佛眼,只是偷偷看着霍玉书的侧脸。
韦盼儿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在霍将军府,侍女们告诉她,是霍玉书带着国霖卫救出了她,也是霍玉书让她留在将军府。然而霍玉书一直在外忙碌,没有再找韦盼儿的意思。
韦盼儿就跟着同寝室的侍女姐姐们打杂,老老实实地扫了好几天的地。姐姐们甚至还会带她去后厨找剩下的肉骨头,用来喂小白。
小白就是那只和她一起被救出来的野狗。大夫顺便治好了小白身上的疮癞,再加上侍女们每日的投喂,小白变得日渐壮实。
然而,就当韦盼儿以为自己会和小白一直留在将军府打杂的时候,霍玉书忽然出门前专门交代要带上她。韦盼儿一时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来的路上,马车后面一直有凄惨的哭声,韦盼儿被那哭声里的悲痛感染,也偷偷掉下泪来。
马夫加快了速度,把哭声甩在了身后。可霍玉书却叫慢下来,像是要等等身后的人。
等到了慈悲寺,霍玉书又要跟着大师们举行超度仪式,一直忙到了晚上。她叫韦盼儿去吃斋饭,自己却滴米未进,一直在诵经。韦盼儿心想她一定是个虔诚的信徒。
声音停了下来,霍玉书睁开了眼。
“你为受难者流泪,却似乎不准备为他们祈福,是有什么原因吗?”
韦盼儿紧张地攥紧了手,鼓起勇气问:
“您,您相信神佛真的存在吗?”
霍玉书将手搭在膝头,郑重地回答韦盼儿的问题。
“虽然在佛堂这么说不大好,但是我个人其实并不相信。我来这里是因为外面的幸存者相信,只要他们能得到慰籍,我也可以去道观祈福。你似乎也不相信?”
韦盼儿默默地点头。
“我相信又不相信。如果真的有神佛,那为什么要让人经历这样的磨难?可我又相信是有十八层地狱的,因为我有罪孽,我死后应该去那里赎罪。这场大火是我招来的,外面幸存者思念的人都是因我而死……”
韦盼儿越说越将整个上身佝偻下去,愈来愈低,她几乎要将整个身子匍匐在佛脚的莲花之下,让自己被踩成卑微的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