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好了!”
米芽由衷地为冉玲珑感到高兴。
“只这一家当然还不够。不过这还只是试印本,距离大批印刷装订还有一段时间,希望我能找到更多同意合作的书坊。”
冉玲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门外撒进来的暖阳映照着她的半边脸,驱散了一直萦绕着她的、带着霉斑和陈腐气的阴云。
“你一定可以的!希望我也能帮上你的忙。”
米芽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心如明镜无尘。
“对了,”米芽说着拿出最后一个装着蘸水钢笔的竹盒子,放到了冉玲珑面前,“这是给令弟准备的礼物。”
“上回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应该先问清楚他拿防水墨水是要干什么。”
米芽说起冉檐飞用她的防水墨水作弊而被处罚的事情,多少有些心虚。虽说这不是她的直接责任,但在人家的半个家长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像个无良奸商。
冉玲珑摇了摇头,让米芽放心。
“他不找你也会找其他人,错的是想作弊想投机取巧的歪心思,防水墨水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不教育自家孩子反而责怪物件,那样才是本末倒置。”
米芽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因此和冉玲珑有隔阂。
“冉檐飞最近怎么样?他的禁足期限应该也快到了吧?”
冉玲珑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
“是快了。他近日倒是认真了不少,听说仔细研读了工程书目,还把自己的书画藏品都重新整理了一遍,预备写个品鉴集子出来。若他真能写出来,能出版,也算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更何况这还是他喜欢的事情。”
“你觉得很吃惊?”
冉玲珑放下茶碗,托腮看向门外。念香抱着小黑在玩。
“我从来不觉得他喜欢书画是不务正业。我讨厌的是他软弱怯懦的处事态度,从来都只想着怎么去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他甚至不敢真正去追求喜欢的东西,看似有些叛逆,但实际上始终听从着我父亲的指令。”
“给他的指令是入仕,娶妻生子,撑起冉家的门楣。而给我的指令则是娴静淑德,嫁人生子,主持中馈。全部,全部都是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人生。然而除开这些,最让我窒息的是,我发现我没有别的道路可走,没有相同处境的前辈可以参考。”
“抱歉,”冉玲珑一时有些哽咽,用指腹轻轻抹过眼角,“又说起这些事情,你该听烦了。”
米芽递上干净的帕子,让冉玲珑揩眼泪。
“我不会觉得厌烦的,只要你想说,我都会愿意去用心倾听。”
“尽管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能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这个时代里的女子只有很少很少的那一部分能真正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并非全无参考,李家老太君就是唯一的女将军,听说还有将门出身的女子在军中担任要务。她们都是很好的榜样。”
“现在工部并没有女性官员,但你还年轻,你未必就不能做第一个女性工程师。你迈出了这一步,以后的女人就能有更多的道路可选。”
“嗯……”
冉玲珑用帕子捂住口鼻,长久地注视着米芽。
“怎,怎么了?”
米芽摸了下自己的脸,还以为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冉玲珑慢慢凑近,在她耳边用气声说话。
“你……其实是女人对吧?”
米芽心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笑起来的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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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专门作了一身深色布衣装扮,趁着放饭的时候,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峨嵋苑的楼,从窗子外翻了进去。
牡丹瞧见窗子忽然打开正要叫,瞧见罗浮扯下面罩,又噤了声。她紧张地将房门栓住,又将窗幔全部拉上,屋子里忽然昏沉如黑夜。
“你怎么跑过来了?”
牡丹拉着罗浮蹲在角落,压低了声音问。
“你到底怎么了?你全部告诉我,你们鸨母居然都托病不开业,周边的秦楼楚馆也是这样,这个架势不像是惹了小事。要是晚了,我怕救不出你了!”
罗浮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满包的银子,塞进了牡丹的手里。
“你先把这些拿着,逃命的时候就别管钱财了,有什么要打点的就用这个打点好。先撑过今天,我准备好了人马,明晚亥正,我接你走。”
牡丹却摇了摇头。
“我应该走不了了。”
“你!”
罗浮刚一出口,就被牡丹捂住了嘴巴。门外走廊有人走过。
“牡丹姐姐,该吃饭了!”
那是楼里一个粗使丫头的声音。
牡丹盯了罗浮一眼,让她别出声,又装作自然的样子回了一句。
“唉,我等会儿就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屋内的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有些细节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安全。总之就是有位大人在我们这死了,跟姑娘快活的时候突然死了。那个姑娘当时就被杀了,我们,我们这些人都被盯着,不能出门……”
牡丹说着,握住罗浮的手,她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发抖。罗浮用力回握住她,双眼坚定地看着她。
“我们逃跑,逃得远远的。你又没有害人,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不,不可能的,”牡丹哽咽着摇头,“官妓私自逃跑可是大罪,我会连累你的。再说了,你不了解男人,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是男人的大忌。只是看到都会被视作眼中钉。他们要是想杀我们灭口,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
“我就只剩你这一个发小,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送死?”
罗浮红着眼眶,哀求起牡丹。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逃跑失败也总比这么引颈就戮要来得痛快……”
牡丹看着罗浮,于心不忍。
“那好,我们就按你说的时间逃跑。但是你不要来这里接我,你在西边的寺庙等我。我会扮成负责采买的丫头溜出去,你等我去找你。如果时间过了我还没到,你就不必等了。”
“咚咚咚!”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方才那个粗使丫头又折了回来。
“牡丹姐姐,我帮你把饭菜端过来了!”
牡丹慌乱地把罗浮往窗外推,两人来不及再商量细节就得分别。
“来啦!”
牡丹重新关好窗户,又把窗帘拉开了一小截,调整好了表情,这才去开门。那个有些呆的粗使丫头端着食案,乖乖地站在门口,一瞧见牡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牡丹姐姐!”
牡丹想起这个粗使丫头似乎叫陈招娣。
招娣是小半年前被卖进楼里来的,长得眉眼纤细,但手脚都是厚厚的茧子,因为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鸨母只好先安排她干些粗活。
鸨母对她很不满意,经常说自己看走了眼,居然买了个一身蛮力,能吃一座山的丫头回来。
不得鸨母的欢喜,楼里的趋炎附势的人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对她呼来喝去的。还好她心思单纯,每天乐颠颠地帮人跑腿,没有像牡丹的妹妹那样想不开。
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自己的亡妹,牡丹对她有几分怜惜,平日里看她吃不饱就会分一些自己的吃食给她,请她帮忙买些小物件也会给她一些零钱当报酬。
“多谢你啊……你吃饭了吗?”
招娣看着饭菜的份量也不多,便摇了摇头。谁知道下一秒她的肚子就响了起来。她的脸唰的一下通红。
“我不太饿,你陪我一块吃吧。”
牡丹对着招娣温柔一笑,关上了房门。
牡丹确实没什么心情吃饭,将大半的饭菜都先拨给了招娣。招娣不好意思地吃起来,青菜豆腐也吃得香甜。这几日楼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头牌姑娘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了起来,更别提底下人了,吃不饱饭是家常便饭。
牡丹凝视着快乐吃饭的招娣,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她毛毛躁躁的头发。手向下滑,落在开了线的肩头上顿住。
“你的衣服破了……”
招娣瞥了一眼,满不在乎。
“没事,还能穿很久。”
“破了被客人看到,妈妈又该骂你了。你吃完就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吧,我看你裤子上也有破的地方,我给你补一下。”
牡丹说着站起身来,打开衣柜,在底层拿出一套灰粉色的衣裙。她的手指眷恋地抚摸着布料。
“你这几天就先穿这套旧衣服吧。”
招娣捧着自己的新衣服,感动得眼睛胀出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一时间倒是叫牡丹有些手足无措。
“牡丹姐姐,你对我真好,像我阿姐一样,呜呜……”
牡丹环抱住招娣,可表情却十分复杂。她露出一个苦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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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艾叶抱着一个小包袱和一个卷轴,焦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等到了熟悉的身影,她几乎是火烧屁股似的蹿了上去。
“哎哟,您可算赶回来了!刚刚皇宫的车驾忽然经过,吓死我了,还好您没撞上!”
“皇宫的车驾?”
罗浮皱着眉头,快速扯掉布衣外套,披上了艾叶递上来的月白衣袍。整理了几下,他又变回了平日里的翩翩公子。
“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来青龙大街了……”
艾叶喃喃着。
罗浮拿起自己老早就准备好的《醉花间仕女图》,忧心忡忡地向着点心巷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