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仪元年十月廿一,西召府今年的初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片饶有生机的大地上,覆在尚未发芽的麦地上、覆在潺潺流动的河水上、覆在百姓依旧低矮却不再破败冰冷的屋顶上。
场雪落下的时候,整个西召府除了衙役走商都沉静下来,便是天不亮就开始锻炼的衙役们都没能吵醒沉睡中的人们。
这放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老人家中烘着暖和的炭盆,和衣缩在一旁,一脸满足地同身旁的孙儿说着话:“咱们这地儿在人家口里是苦寒之地,可再怎么说旁人也没有经历过咱们的日子。”
“我还记得,一到冬天,家里娃娃都窝在家里不出门,家中御寒衣物不够分,往往是谁要出门了,便套上一件御寒的衣物,这衣物还没那么保暖——剩下的人就窝在家里床上。”
“不吃饭也不行啊,你阿爹冬日里还得出门替人扛大包,冻得不行赚得又少,可买办法,若是不去干活,家里就断粮了,更不好过。”
“咱们这样冬日里能有工做的还算好,大把大把想做工都没处做的,只能活活等在家里挨饿受冻,那村子里冻死的、饿死的,不说遍地吧,一个村里总有那么好几家。”
老人感叹一句,火光映照的沧桑面孔隐隐含着悲悯,浑浊的眼睛中夹杂着泪光,喃喃道:“每年都有人死啊。”他亲大哥就死在某个无能为力的冬天。
孙儿年纪小,可也受过冬日不能出门的苦痛,没想到,冬天出门比不出门还要痛苦,甚至可能丧命。看见阿爷难过的模样,孙儿哼哧哼哧想了半天,安慰道:“今年可好了,咱们今年就不会出事了。”
“是啊。”老人抹了抹眼角的泪,脸上又笑开了,“若不是王爷和林大人,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变得这么好过。”
若不是王爷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了炭和毛线衣,他们根本过不上这么温暖的冬日,坐在火盆前烤火的时候,他感觉以往那些艰辛岁月似乎一下子和自己拉开了差距,有种似梦非梦的虚幻。
这样的想法西召府许多百姓都有,以往冷冽残酷的冬天忽然变成了一个温暖柔和的模样,让人不自觉有些恍惚。
“木炭可发下去了?”衙门中,林晚修同施伊蒙询问木炭分发的事情。
早在木炭坊的人从西召府回去时,林晚修便委托他们给自己送上几车炭来,那时候想着七八车就顶天了,没想到太合府又开了几家炭坊,产的炭愈发多,这次给自己一下子送来了二十车木炭。
当然,对比一个府城的体量,二十车炭也远远不够多,可最起码能保证那些随时会被冻死的家庭熬过这个冬天。
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
施伊蒙拿着记录册汇报,这几个月在林晚修身边做事学习到不少,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下子从稚嫩不知事的小少年长成了男人,看起来愈发夺目。
“年入五两以下的百姓已经尽数领到炭;家中有老人和孩子的按照人头也全数领到;其余炭按照一户十斤的定量卖予城中百姓。”施伊蒙最后做了总结,“共一万斤炭,全部分发完毕。”当然,这是除去木炭坊特意给林晚修二人送的果香炭外的数字。
“很好。”林晚修不吝夸赞,“这个冬天你叮嘱木大人多多派人在城中及周边村庄巡逻,若是发现有人因寒冷体弱生病,就直接送去林院长那里,一切以百姓姓名为重。”
“是!”施伊蒙面容严肃地应下来,他看着林晚修的眼神充满了濡慕。
要说在西召府衙中谁是离大人最近的人,那非施伊蒙不可。正是因为自己跟在大人身边做事,才更能体会到旁的百姓体会不到的魅力,那是一种大权在握却又宽厚仁德的慈悲心肠,令人无不拜倒在这人的独特魅力之下。
“令堂身体如何了?”公务处理的差不多,林晚修问起了私人问题。
当初这一批无条件招收进官府的人,他后来都做了背调,加上给大家一段时间的适应期,择选出了好几个不认真工作的、以公谋私的、别有用心的人,,一律不听辩解全给踢出去了。
也因着这个雷厉风行的举动,衙门里的人都知道大人只是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骨子里是最是非分明的,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他是丝毫不会给人情面的。
但同样,大人对自己的下属也十分体恤,只要工作认真,什么赏钱啦、毛衣啦,都不吝啬地给了衙役们。最让人感觉到窝心的是大人心中有下属的事儿。
有一回,大人忽然招一个同僚进书房,说了没一会儿,这位同僚眼眶红红的出来了。一群人上去问大人说了些什么,这人没说话,许久才蹦出一句:“我这辈子就赖定大人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人的母亲年岁已高,身上病痛不断,大人请了王爷身边的贴身医护去给他娘看诊,开了很贵的药,让他娘平日里好过不少,也安了他一颗孝子心。
听见大人问起自己娘亲,施伊蒙绷得紧紧的小脸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容来:“娘近来身体恢复的很好,大人给的膏药好用极了,没抹几天娘的腿就大好了!”
“只是,”施伊蒙想到娘说得话,脸色有些迟疑,抬起眼皮瞅了瞅林晚修,瞧着有点小可怜的模样。
林晚修笑了,摆摆手说:“但说无妨。”
“对不起大人,我娘要参加赵小姐的商队做账房,不能来帮大人了。”施伊蒙觉得很不好意思,当初大人送膏药去的时候就说,娘的身体若是好起来,能去官府做个女书吏,专门管着官府的账簿。
可等娘身体真的好了,她瞧见大早上起来跑步训练的女子商队,毫不犹豫的心动了,说什么都要 去参加这个商队。
“阿蒙,娘亲年少便熟读四书五经,珠算坤卦皆不在话下,可娘这一辈子也过得遭人嫌弃。”魏如燕神情恍惚,“娘算了一辈子人心,也败在了人心上。”
不管是对婚后对丈夫的依赖,还是被休弃后对儿子的鞭挞,总是归结于她过分爱算计人心,可人心多变,哪里是你所能算得的?
“阿蒙,娘这些年做了不少糊涂事,如今也想任性一把,做件想做的事。”魏如燕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拥入怀中,“对不起。”
施伊蒙泪眼也止不住,他使劲儿摇摇头,想说娘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笨拙,可嗓子眼黏腻,话说不出口,他只能紧紧抱住娘亲,想着,好了好了,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林晚修闻言并不失望,他不怀疑魏如燕会做下这个决定。同他来这里后遇见的许许多多女子一样,这些人只是困宥于繁杂的家庭关系和旁人的冷眼相待中,才让她们本身才华难以施展,长此以往,就形成了世人所说“女子不如男”的现状。
事实上,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他们定能直冲云霄。
“阿蒙,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别人已经不赞同了,作为家人我们更要坚定地去支持自己亲人的决定。”林晚修看眼前这个孩子头都快埋到脖子里了,开口宽慰,“只能说令堂与官府缘分不到,她若能走出自己的路,不是更好?”
施伊蒙抬眼看林晚修,问:“我们没有遵守约定,大人您不生气?”他知道大人是个十分看重承诺的人,答应别人的事情从不食言,相反也一样。
“本来就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何来约定一说?”林晚修看天色已经不早,“今日雪大路滑,你通知下去,下值时间提前到申时初。”
“多谢大人!”施伊蒙心中的担子放下来,又板起脸出门告知同僚大人的意思,就在踏出房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晚修,“大人,若是大人不嫌弃,我这辈子都要跟着大人!”
林晚修闻言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天色已晚,林晚修一回到家就看见燕子沐在院中燃着炭盆温酒,旁边还摆着收拾好的肉片菜蔬。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愈雪,能饮一杯无?”
“子沐相邀,岂敢不从?”林晚修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见燕子沐穿着白色的毛衣,修长的脖颈在这片白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玉莹莹。
没有落座,林晚修去房间拿了一件大氅,出来披在燕子沐身上,双手从背后环着他,替他系紧带子,拢了拢头发,绕到对面盘膝对坐。
林晚修一回来,这温酒烤肉一事自然而然转移到他的手上,娴熟地将烤肉分门别类地放到炭盆上的网片,时不时撒一些调料翻一翻,不一会儿,肉片裹着香料的气息已经盈满了整个院子。
“好久没有做烤肉了,今天一定要吃个痛快。”林晚修将烤好的肉夹进燕子沐的盘中,示意他尝尝。
“何日休沐?”
“年前给放上半旬假。”
那就是十二月中放假,还有近两个月。
“今年过年如何说?”燕子沐想到了去年,他们在坎儿村过得年,村中热闹极了,美食美酒美事,让人难以忘怀。
只是现下在西召府,身边人不多,林环等人定是要一起过得,他如今问的是西召府新认识的人,要不要请来一道吃个年夜饭。
“请崔先生和公孙将军一道来过年吧。”林晚修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再把赵丰年一家叫上,大家热闹热闹。”
“好。”燕子沐点点头,“我早些叫人去准备,这次你可不要亲手做菜了。”那么多人的饭菜,准备起来费时费力。
“子沐,你是心疼我吗?”林晚修眼睛弯弯,亮晶晶地看着燕子沐。
燕子沐发现,自从把话说开后,这人说的话就越来越让人手足无措,简直,简直......像个登徒浪子一般。
见人不说话,林晚修自顾自地说:“放心吧,我以后只给你一个人做饭吃。”
燕子沐横眉看了他一眼,有些恼怒道:“林晚修!”
见把人逗恼了,林晚修讨好地倒了一杯酒给他赔罪。
静夜有窗皆贮月,寒空无树不开花。
火光在雪夜中摇曳,暖了两个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诗句化用白居易的《问六十九》。
晚上好啊宝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