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朝永宁十四年,太合府治下安阳镇县令公孙捷收受贿赂、尸位素餐,造成一千一百人溺于雪灾,押送京城判处抄家斩立决,此中受益者情节严重者判处流放;情节稍轻者判处罚款并施以奴籍。
自此,这个盘旋在安阳镇百姓头顶的黑云终于散开了。
新派的县令还没来报道,安阳镇一应事务交由七皇子燕子沐处理,暂不收回七皇子监察御史的职位。
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好,周边村子不过七日就清理完残局,由各村村长来县衙汇报:此次安阳镇大雪,受灾者超两千余人,其中一千余人死于雪灾,一千五百人丧失家产。
安阳镇县衙议事厅。
燕子沐端坐在上面,静静聆听手下人的汇报。
“共五百余户房屋倒塌,千余人无家可归;商户中独布庄受灾严重,粮商其次,损失共计逾十万两银;官道及驿站损毁较轻,倒是马匹受灾严重,伤亡马匹共计五十匹。”
“一共损失多少银子?”
“共计约二十万两银。”
安阳镇上赋税一年也不过七万两,此次损失称得上巨大。若不是来此处安置灾民的是燕子沐,数额如此庞大的赈灾款不一定能落到百姓头上,此次的灾害将让安阳镇百姓五年都缓不过来。
“拟呈上来,派人送到府尊手上。”
“是。”
如今的安阳镇经过一场灾祸,已经是千疮百孔,百姓病的病弱的弱,就连商户铺子都开不下去,一时间,整个安阳镇陷入低迷。
燕子沐外家是余家,对如何经商是了如指掌,便是让他骑马打仗,他也能于万人中取敌首级,可如何治理一方,他却无计可施。
虽贵为皇子,因着从小就被养在偏殿,从未学过治国之法,此刻面对安阳镇上经济萎靡、民生凋敝的现状着实一筹莫展。
“诸位说说,接下来该做什么?”燕子沐看着下面一群麻木呆滞的衙门管事,心里烦躁不已。
现在的县丞和县尉等一干人都是前头那个县令留下来的,溜须拍马个个是好手,真正要干活的时候就抓瞎,没一个有能力的。
“大人,如今百姓许多百姓生计难以为继,属下以为,可以从镇上商户手中多收些赋税用以民生。”县丞率先开口。
煜朝同样采取重农政策,虽不像前朝对商人那么压榨,可遇到事情一定是将农事放在前面,县丞的提议也只是延续了这个传统,无功无过。
只是如今安阳镇上受灾的不仅百姓,也有一些小商户损失惨重,若是在这种时候还要压榨商人,岂不是寒了商户们的心么?更何况,商户也是治下百姓,自是要一视同仁。
燕子沐不说话,静静等着下一个人开口。冰冷的眼神看着在座所有人,像是有刀在众人跟前刮动,直盯得人冒冷汗。,
县尉心里直骂娘,张栩这个老东西狡猾得很,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自己该说什么?可上面人盯着,自己又不能不开口,只好硬着头皮说:“属下赞同县丞的法子,如今正是需要人手重建安阳镇的重要时期,库中存银不足,私以为可以征徭役以减少支出。”
这些人不知道燕子沐的身份,只知道这个大人是从京都来的,背景庞大,不为钱财困扰。以前的县令只要把人召集起来问问题,就是在让他们出主意省钱,此刻县尉也是这么想的,便是大人不为钱财所动,可能减少支出谁不乐意呢?
议事堂气氛更加沉默,燕子沐没有评价二位的建议,其他人更不敢随意开口,只能愈发伏低做小,头都快要低到土里。
若是林晚修在这该多好啊!燕子沐有些想念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谋士了,本以为前头那么多人,总有几个能用得上,可现在看着,全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不堪大用。
林晚修去哪了呢?前几日他带着林环等一干人回了坎儿村。
眼见着雪灾已经过去,林晚修走前最后对燕子沐说了一句话:“大人,趁着天气还没热起来,要尽快将这些尸体处理干净,否则怕引来瘟疫。”
提到瘟疫,燕子沐对林晚修的提议更重视一些,煜朝没有经历过瘟疫,可历史上因为瘟疫而灭国甚至灭种的事例不在少数,细细追问一番瘟疫的事情,燕子沐立刻下令把尸体集中到一起焚烧。
此举引来的反响是巨大的,现在的百姓讲究入土为安,你要把自己亲人的尸体集中焚烧了,那自己爹/娘/爷奶还能找到回来的路么?有那情绪激动的甚至死死抱着尸体不让衙役拖走。
面对这种全民的反抗浪潮,燕子沐有些无力,说实话,他自己也对焚烧尸体这个行为不赞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死了也要埋进土里回归天地,这一下子烧成灰了算什么事?
可林晚修说了,这种大规模的死亡一旦天气热起来就容易造成尸体溃烂腐败,滋生蝇虫,极易造成瘟疫蔓延。若是百姓不同意,就派人在各地进行传讲,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个遍,总有理智的人能理解官府的良苦用心。
“大人,将人集中焚烧后,建一个碑,上书‘此碑下者,善人也,佑安阳镇百祟不侵’。”林晚修也想到了会有人反对,早已想好措施,这种事情堵不如疏,让百姓明白官府的意图才更容易达到目的,“便让所有人都来祭拜这些逝去的善人,更是将小家化大家。”
此子乃鬼才也。燕子沐看着林晚修一脸平淡地说出如此耳目一新的话,内心诧异: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为百姓立碑,这在历史上都是不曾有过的举动。可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真有效果,在镇外某处荒地焚烧完尸体立碑后,镇上百姓日日都有来祭拜的,那些反对的声音尽数消失。
林晚修不知道燕子沐有没有照自己所说的建议去焚烧尸体,他一回到山上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一般山上的春日来的较山下晚一些,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坎儿村位置处于山林的凹谷处,此时大雪已经慢慢融化,炭窑那边靠近河流,更是积雪散尽。
可以开始烧炭了。去年村子里砍了许多木柴,全都堆在炭窑这边,因为温度低太阳小,加上积雪覆盖,木头还是湿的,正适合烧炭。
这次开窑烧炭是重中之重,新年第一批烧出来的炭是要让售炭队带出去找销路的,只有多签合同才能保证自己的木炭不受掣肘。
“修哥儿,此次共出炭一千八百斤。”侯全有些兴奋,说:“不知什么原因,这次烧出来的炭品质极高,没有废炭!”
“好!”林晚修也高兴,细细问:“尽快选出销炭的人来,待三月便能出去售炭了。”
侯全现在是木炭坊的管事,管理木炭坊一应大小事物。因着侯全本人学字认真,做事机灵,在前几日的木炭坊管事选拔中拔得头筹,正是成了领月钱的管事。
其余的人员也一应归置到位。管事之下分有三位组长,一名组长管理十个村民,负责一组炭窑的烧制管理。三个炭窑为一组,现在的坎儿村只有一组炭窑,其余的两组要等天气热了才能开始挖。
除了制炭的这三十余人,木炭坊还有后勤处、外销处两个部门。后勤处负责木炭坊人员的日常吃食以及工具管理,由村中女娘组成,共十人;外销处则负责木炭的推销及售卖,是需要在外奔跑时常不归家的,到如今也才找到五个人。
不同部门的月银也不同,制炭的一线工人月钱为一两银子,组长同价;后勤处每人每月五百文,采购由村长妻子负责,每月六百文;外销处月钱更高些,底薪一两银子,还拿提成。
这木炭坊的月钱在整个安阳镇上都是一等一的,众人一边拿分红一边拿工资,做活的尽头更足了。
“这外销处现如今只有五人,咱们山里人老实恋家,实在不好找愿意出远门的啊!”更别说现在每月还拿卖炭的分红,大家就更不想出门受罪。
林晚修沉吟一瞬,道:“外销处不接触制炭的核心流程,便是让外人来做也使得。侯大哥不妨拟个聘人榜文,咱们去山下招人来。”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侯全觉得林晚修说的有道理,可外村人和自家村人总是不一样的,“这外招的人月钱如何算?”
“招来的月钱定不能同村人一样,便出八百文底薪加提成吧。”
“倒也可以。”侯全点点头,提成还是和坎儿村人一样,百斤的单子能得百文,若是能干努力的,一月便能挣上二两银子。
谈完了正事,侯全又开始问起私事:“修哥儿,燕大人说得事情你可想好了?”
离别前,燕子沐以贤君之礼请求林晚修成为自己的幕僚,当着坎儿村众人面前许下承诺:“愿以先生所愿求先生慷慨入幕,束礼愿于天地众生前立契,以求同先生风飞云会!”
坎儿村人不懂许多大道理,可燕子沐的意思他们看明白了,这是要让修哥儿去衙门帮大人做事啊!若在以前,这是个求而不得的大好事,可现在坎儿村有生计出路,便是待在山上也能过得很好,大家有些舍不得让林晚修下山受苦。
侯全此时是带着村人的期盼来的,想要探探林晚修的口风。
“侯大哥,此次下山救灾,你有何感受?”林晚修没有直接回答侯全的话,而是提出一个问题。
“民生艰苦,草根一般的命。”侯全感叹,未下山前他从不知同村人之间还能有如此多恶事,真是令人愤慨。
“是啊,草根无地,只能四处漂浮。”林晚修目光中含着一抹旷然天地的悲悯,悠悠道:“我若是能给这些人一片地,将会减少多少人间悲苦啊!”
侯全看着此时的林晚修,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的,甚至整个村子都没有人能劝动。修哥儿心中有天地、有众生,不存在一丝畏惧。
林晚修不知道自己对燕子沐的态度是何时开始改变的,但不论先前有多谨慎小心,在看到燕子沐朝自己鞠躬盛邀时,他想他找到了在这异世的另一条路。
一个愿为百姓立命的贵族,一个愿弯腰白身的上位者,一个不拘泥于世俗的管事人,才是值得林晚修毅然入幕的追随者。
因而,林晚修在回坎儿村后就将木炭坊的事情抓紧办好,扶持侯全作为村中除村长外的年轻话事人,待一切事定,他就要下山去投身另一番天地。
辞别前的晚上,林家屋子灯火通明。
林家二老面露不舍,林老娘甚至拿起手帕抹眼泪,哽咽道:“修哥儿,便是在山上也能做大事,何苦下山受罪?”
林老爹和林老娘的态度不同,虽然不舍,但还是让林晚修大胆下山,夸赞道:“修哥儿是个好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吧!只是行事前千万记住,爹娘还在山上等你回来看看呢!”
林晚修心中酸涩,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不曾和二老分开过,此刻面对两人满眼的不舍,说不出别的,只能宽慰道:“爹娘放心,一旦有机会我就回来看看二老,天气好了就接您俩下山住住。”
“嗳。”林老娘一想也是,若是自己想他了就下山去看看,赶着牛车两个时辰就到了,算不上远。
明儿就去买牛车!
“爹娘,女儿不孝。”一直沉默不语的林环突然跪在二老跟前。
“环姐儿这是做什么?”林老娘吓得赶紧去扶林环,没能扶起来。
“爹娘,我要同阿弟一道下山,往后便不能时常在二老跟前尽孝了!”林环眼中有泪,可依旧倔强。这次下山救灾,让这个瘦弱的女子懂得了许多,在这个女孩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啊?闺女儿,好端端的下山作何?”林老娘这下是真伤心了。
林晚修离开他们还能借口安慰自己,可林环自小跟在他们身边没享过福,现在好不容易能赚钱了,二老都想让林环在家好好过个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忍自己闺女再去受苦。
林环摇摇头,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说:“娘,那些可怜的女子本不应该那样,若是在那时候能有人拉上一把,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林环想做那个拉扯的人,她也有自信自己能帮助更多可怜女子脱离苦海。
听了山下女子遭的罪,二老心中愤恨,可更加免不了担忧,林环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拯救那么多受苦的女娘呢?
“爹娘,你们放心,我会好好保护阿姐,帮她实现她想做的事情。”林晚修适时接过话头,又说了一句俏皮话,“说不定能您二老下山还能看到阿姐当上女官呢!”
事情岂是这么简单?可林家二老知道自己这一双儿女性子都倔,是怎么都劝不动了,便将方才同林晚修说的话再同林环说了一遍,嘱咐林环注意安全云云。
辞别坎儿村时,天气特别好,太阳耀眼天空澄澈。
此次下山的还有木烈,这个汉子听闻林环的决定,毅然放弃在山上木炭坊的安稳日子,背上行囊同林家姐弟一起下山。带着亲朋的不舍与期盼,几人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再见了,坎儿村;你好,安阳镇。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有朋友觉得几人只是下山去了镇上,可对古代人来说,这种去他处另谋生路的行动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感谢在2023-04-02 19:36:44~2023-04-03 23:3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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