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白日马祸发生的地方较偏僻,只在两个人心中留下涟漪。
余府后院。
燕子沐静坐在石桌前,桌上摆放着一整套精致灵巧的茶具。
“主子,这事情调查清楚了。”黑衣蒙面男单膝跪地进行汇报,“那匹马是公孙捷派的,上次于平被摆了一道怀恨于心,求到公孙捷那去。”
燕子沐沉吟一番,鼻息发出一声嗤笑,本该多情的桃花眼却凉薄如冽泉,漫不经心道:“这公孙捷真是把手伸的够长的,砍断了吧。”
“是!”下属领命,几息之间飞檐走壁离开了余府,竟叫人连影子都看不清。
风停院静,燕子沐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浑身通透的淡青色茶盏,凝眸看着舒展的茶叶晃晃荡荡漂起又沉入杯底,世间浮沉莫不如此。
可他不能就此沉下去,难道还想过小时候那种日子么?
燕子沐神色一冷,心底愈发坚定起来。
自己先看到的东西只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燕子沐想到昨天和林晚修的第一次见面,他本来没想这么早出现在林晚修跟前,可昨天情况紧急,不得已只能出手,只希望那人没有怀疑。
燕子沐脑海中复盘昨日的事情,自己应当没有露出破绽,旋即端起茶盏牛饮而尽,起身往书房走去。
另一边,林晚修心思则更重,几乎一夜难眠,躺在床上苦思冥想这场“意外”。
那匹马健壮得很,皮毛光滑,安阳镇这种小地方,一般人可弄不到。这场马祸必然不是偶然,定是有人在暗处作怪,自己在安阳镇上似乎只得罪过海悦楼,也只有海悦楼和县令勾结紧密,随便能弄到那种品相的烈马。
林晚修眸色微冷,他还当海悦楼只敢做些小动作整得小商户做不了生意,没成想这人竟还有谋财害命的胆子。
许是县令想要斩草除根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仇林晚修是记下了。
好在今天得到了飞鸿旅社的回应,明日把事情定下来,看在飞鸿旅社的面子上,便是县令也要避让几分。
心下定了定,林晚修不可避免地想到今日出手救下他的男子。
这人脾气大、武功高,浑身的贵气不像是一个小小县令能够驱使的,可是这人的出现又太过巧合,林晚修没法说服自己这只是拔刀相助的路人。
但不是路人,这人是谁?救下自己想要做什么?
林晚修内心烦躁,索性不去想:罢了罢了,若是这人真有什么猫腻,迟早会露出马脚,且等着。
林晚修没有发现,自己刻意地把男子扔进了心里偏僻的地方不去想。
殊不知,这个地方,叫心房。
第二日,彻夜没有安眠的林晚修早早就起来,将一会儿谈生意要用到的物什准备好。
要见的人是对方的管事,听吴老板的意思,这人颇有些地位,自己没有见过人,难以把握好此人喜好,还是不贸然准备礼物了,倒是带些炭应当不会出错。
忙忙碌碌好一阵,接近午时林晚修才带着木烈一同出门去——村长他们听说昨天的意外都有些吓到了,勒令木烈寸步不离地保护好自己。
等来到飞鸿旅社,吴老板已经将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烤肉果蔬摆满桌子,还是用自己给的方子烤的,一看就叫人食指大动。
桌子前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他的眉骨处有一道刀疤,身材高大健壮,显得整个人凶神恶煞,实在不像谈生意的人。
最让林晚修诧异地是,这个人的面相不是传统的煜朝人长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头发卷曲,倒是有些像现代阿拉伯人的样子。
见到林晚修,这浑身散发着不好惹气息的人礼貌地站起身,严肃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拱手行礼道:“在下叶弥什,是飞鸿旅社的管事,特来此和林老板商讨合作一事。”
“承蒙叶管事看重。”林晚修礼数周全,表情不见异样。心下却转了转弯:这名字也不像是煜朝传统的姓名,这人应当就是从塞外来的。
倒是让人出乎意料,飞鸿旅社的老板有如此胸襟,一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传统思想,竟重用起一个外邦人。
“林老板请坐!”叶弥什等林晚修入座后再坐下,又叫了一壶温好的酒,给林晚修满上,说:“早就听说林老板年级不大,没想到竟如此年轻。心有大才,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无非是靠山吃山罢了,一些小聪明可谈不上大才。”林晚修笑着端起酒杯冲叶弥什敬酒,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倒是叶先生,实在让人出乎意料。”
叶弥什知道自己的长相容易遭到人疑惑甚至害怕,本想着若是林晚修害怕自己就好好解释一番,可没想到林晚修看到自己的模样毫无异色,心里对他有七分满意。
来之前听说这人是个读书人模样,他最烦腻腻歪歪的读书人,林晚修同一般读书人不一样,脾气直,合他胃口!
“哈哈哈,林老板的云淡风轻也让我出乎意料。”叶弥什抬手回酒,豪爽地一饮而尽,“我这张脸可吓哭过不少人,人家都说我是妖怪化身,林老板不怕?”
“鬼怪之说何其可笑?”林晚修摇摇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煜朝人也各不相同,那煜朝之外的天地如此大,多出几个能人异士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叶先生这模样可威风凛凛,实在让人艳羡不已。”林晚修脸上带出一抹自嘲的笑,似乎是在为自己瘦弱的身材感到苦恼。
“哈哈哈,林老板说话痛快!以前碰到一个穷酸秀才,非说我心有异志,差点没害死我!我呸,这些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叶弥什被勾起以前的回忆,不禁大声痛骂,反正现在在这个小镇子上,也不怕隔墙有耳。
骂完了才想起眼前这人也是读书人,叶弥什立刻捧起酒杯赔不是:“林老板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敞亮,痛快!”
林晚修笑而不语,静静听着叶弥什吐槽自己在煜朝悲惨的打工经历。
也是普普通通卑微社畜一枚。
一杯杯酒下肚,叶弥什脸色有些发红,酒劲开始上头,和林晚修称兄道弟起来,带着些义薄云天的口吻道:“林老弟,你们卖的那个东西真是好,若是我小时候有这东西,家里弟妹就不会白白冻死了。”
话赶话的就说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情到浓处,这个坚毅的汉子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起脸。
和林晚修想的一样,叶弥什是从关外来煜朝谋生的。多年前,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雪压塌了家里的篷帐,父母弟妹都被大雪掩埋,只有叶弥什因为到背风的山谷放羊逃过一劫。
乡亲们不是被埋在了雪中,就是被冻的没有知觉,坐在雪里成了一尊冰雕。叶弥什悲痛欲绝地挖开大雪,除了救活自己的未婚妻,其他亲朋全都死在那场大雪之中。
足足一百多口人,只有侥幸逃脱的叶弥什和未婚妻格桑活了下来。故地已经不能居住,叶弥什带着未婚妻驱赶羊群一路南下,离开那个伤心地,去寻找温暖地方安家。
一路上历经坎坷,遭到的坑蒙拐骗不在少数,若不是叶弥什个高力大,看起来就不好惹,否则早就被人谋财害命了。
二人一路磕磕绊绊地来到了塞外人口耳相传的富庶之地:煜朝。
可煜朝岂是这么好混的?他们没有通行证,连关门都进不来。天无绝人之路,一系列阴差阳错下,叶弥什侥幸救了飞鸿旅社的二当家,被二当家的看重,一路提拔到如今这个位置。
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林老弟,你不知道,若是没有二当家的,我和格桑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流浪!”说道后来,这个质朴的汉子已经眼眶通红了,可却还记得向东家表忠心:“二当家的看重这个生意,我说什么都要给他办好!”
叶弥什愈发激动,一把捞起林晚修,就要往楼上包房里拖。
木烈见状,赶紧伸手去拽叶弥什的肩膀。可叶弥什便是酒醉了也很警醒,反手将木烈的手腕钳住,竟是不能移动分毫。
木烈心下一惊,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攻击。
林晚修见状赶紧伸手制止:自己是来谈生意的,可别打起来坏了大事。
等木烈停下手,叶弥什眯着眼睛看了木烈一眼,喝的迷蒙的眼里闪过一丝暗光,很快消失不见。
“走走走,林老弟,咱们上楼谈生意!”
谈定合作的过程很有些刀光剑影,叶弥什看似酒醉,可思路清晰,跟林晚修你来我往地砍价毫不手软。
仿佛刚才脆弱情浓的汉子跟眼前杀伐果断的生意人不是一个人。
林晚修再次慨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番唇枪舌战后,林晚修与飞鸿旅社定下了为期一年的运炭协约。根据运送的数量和路程来计价,太合府及周边五府运送一万公斤以内的炭是一百两银子一趟,太合府外则要二百两一趟,更远处那就另算。
因为这是个大生意,双方各有受利,飞鸿旅社也敞亮地抹平了运送途中的过路费,只收运费。
“林老弟,我们飞鸿旅社若是想进炭去卖又怎么算呢?”叶弥什不经意地问起来。
“若是飞鸿旅社要卖,自然是给批发价,四十五文一斤。”林晚修笑眯眯的,毫不意外对方会问起这个问题,他心里早有图谋。
“只是飞鸿旅社断不能在我们开炭铺的地方开铺子,其他地方你们随意。”
凭坎儿村本就不可能吃下这个生意,林晚修早就有找经销商的想法,如今飞鸿旅社主动提起来,他也乐得卖人一个好。
“这感情好,那等开春林老板可要多弄点炭啊!”叶弥什佯装不满,“听人说现在买炭都买不到,有人出一两银子都买不到,老哥我手里还没有呢!”
林晚修不信飞鸿旅社的炭会不分给这些管事的,可既然人家这么说了,他也不小气,正好自己带了些炭做见面礼。
林晚修敞快说道:“这有什么?我家留了些炭自用,今日来见叶大哥,也准备了些炭做见面礼,还请叶大哥不要觉得小弟小气!”
“这炭可是有价无市,这么贵重的礼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大哥先用着,觉得好使就托人来我这,我再送些给你。”
“哈哈哈哈好啊!”
虽然叶弥什谈生意自有一套法子,容易迷惑对方,可今日这顿饭,他心中对林晚修的欣赏不是假的。叶弥什许久没有遇到如此对胃口的人了,林晚修看起来柔柔弱弱,心里却能海纳百川,颇有成算。
“我这一年就在太合府城待着,老弟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找!”
“那就多谢叶大哥了!”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宾主尽欢。
林晚修酒量非常好,拿着签好的契书回去的时候看着还很精神,只有微微发亮的眼睛让人察觉到他喝了酒。
“木大哥,这件事情落定,我的心就安下来了。”林晚修有些感慨地说。
没有找到盟友前,林晚修的心一直吊着,生怕出现意外,现在好了。
“是啊,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等回到山上,修哥儿可要好好休息一番。”说着,木烈提醒道:“村长说咱们后天回去,修哥儿若是有要买的东西尽快要买好。”
天气愈发冷了,大雪不日将至,村长就有些着急,这几日和侯全一直在外头帮村人买东西。
林晚修点点头,心下盘算着:快过年了,还需去医馆里头买些佐料,届时烧上一桌丰盛的年夜菜。
今天是不行了,叶弥什太能喝了,林晚修觉着自己有些晕乎乎,还是等明日再去吧。
突然,一队捕快从街上打马而过,个个面色焦急,恨不得飞奔而去,嘴上叫嚷:“公差办案,速速让开!”
定是出事了。
林晚修惊了一下,酒劲缓了缓,皱眉沉声道:“木大哥,我们先回去。”
等回到院子里,大家都在家里待着等林晚修二人回来。就连急着买东西的村长也忧心忡忡地坐在堂屋。
“你们可算回来了。”林环见到二人回来,心里松了口气,赶紧迎上去。
“阿姐,发生什么事情了?”林晚修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大家神色都有些紧张。
“县令被人刺杀了!”
这么突然?
想到今日打马而过的那队人马,林晚修了然,难怪今日镇上气氛如此古怪。
“人可有事?”
“听说是被贼人砍断了双手!”林环有些忧心,“现在安阳镇上被封住不准进出,县令下令说要抓出那个贼人,我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村长也有些心急,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怎么样?这会儿看着林晚修,眼睛里透出对林晚修的全然信任。
“安阳镇不是个小镇子,何况还有大商队在这修整,就算封禁也不会有多久的,我们这几天先不要出门了,还是避让一番为好。”
林环和村长只能点点头,各自找些事情做以缓解内心焦虑。
事情的发展如疾风般迅速,先是县令被人砍断双手,下令封锁安阳镇;安阳镇还没封上一天,太合府府尊带着大队人马急匆匆来到安阳镇破门而入,直直走向县令府;当日,府尊以收受贿赂谋财害命的罪名将安阳镇县令关进大牢。
县令下了大牢,安阳镇群龙无首,府尊便带人先看管安阳镇几日,等上头新派的县令过来交接完再回去。
至此,县令被害这件事告一段落,府尊下令解除安阳镇封禁。
前前后后不过三日,一个盘踞在安阳镇多年的地头蛇就被拉下马,快得让人都反应不过来。
林晚修觉着县令应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然不会连府尊都惊动了。只是他本就与县令不对付,乐得看这个狗官遭殃。
村长知道安阳镇解封的消息后就愈发急不可耐了,天都没亮就喊醒其他人,让所有人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早些回山上。
几人上午把没买完的东西都买完后,巳时就赶着牛车回山上了。
村长是被吓到了,于他来说,回到坎儿村才能让他心安。
众人不知道,就在他们走后,海悦楼因为食物不干净吃死了人,被官府取缔了,下了牌匾。
作为掌柜的于平也难逃其咎,被府尊发落大狱,去陪他的亲家了。
于平是在海悦楼门口被捕的,他头戴枷锁、脚系镣铐,回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海悦楼,心里生出无限的悔意。
害人者终害己,用肮脏手段陷害他人的人,最终也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于平被捕没超过七日,原先的海悦楼就换上了新的牌匾——蓦然茶楼。
作者有话要说:小燕子是个极其小心眼的人~~
林晚修:你这么爱我啊
燕子沐(双手叉腰):谁也别想拿走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