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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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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季坐在树荫下,为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咂舌。

两位公子走远之后,又有一个穿袍的男子到树下来,不像主家,像是客人。冯季听人称他“蔡先生”,兴许是府上的西席或是门客。

除了那位娇惯的小公子,后面马车又下来一个瘦小女郎,大约七八岁,不知害了什么病,面黄形瘦,可怜极了。

两个孩子身边都有十几个婢仆前前后后伺候,但就算如此,谢十三犹不满意。眩晕的症状缓解后,又对婢女百般挑剔。婢女辩解出行在外多有不便,男孩大怒,指使管事的老媪去掌她的嘴。

一旁女孩对他颇为嫌恶:“暑热本就难耐,你且消停些吧。”

男孩当即暴跳如雷,与女孩吵了起来。

冯季听着两个孩子的口角,起因的婢女已经怕得匍匐在地,十几个婢仆竟没有一个能劝住的。饶是与他无关,随着两个孩子声音越来越高,冯季也开始坐立难安。他不由看向树下唯一一个能管这事的大人,却见那位蔡先生支颐乐吟吟地,颇像看戏似的,一点要管的意思也没有。

谢玉言与林茂之回来时,谢十三郎正叉腰站在女孩面前,尖刻道:“说的就是你!你就是个怪物!吃虫子的怪物!”

谢玉言面色骤沉,厉声喝道:“谢十三!”

谢十三郎不知兄长回来,惊得一哆嗦,却仍不服,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错。”

“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非礼勿言,”谢玉言冷声喝道:“给九娘道歉,自己回车上去反省。”

谢十三撇撇嘴,不肯道歉,含怨剜了一眼谢九娘,不等谢玉言发火,拔腿跑回车上。

这时蔡雄才开口笑道:“不过是孩子斗气,六郎何必大动肝火。”

谢玉言看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嘴上仍客气道:“小二顽劣,蔡兄见笑了。”

林茂之看向蔡雄的目光与谢玉言如出一辙,语气不复真挚,有些冷淡道:“玉言处理家事,我们就不便旁听了。蔡兄要了解新遂的情况,何不趁此时亲自去走走看看?”

话中驱赶的意味太过明显,容不得他无视。蔡雄尚不想与他们闹得太僵,懒洋洋站起身,扑了扑衣衫的浮灰,哼笑道:“这穷乡僻壤有甚可看的。”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带着侍从顺着乡路慢悠悠晃远了。

谢玉言深吸一口气,看向啪嗒啪嗒掉眼泪的谢九娘,压下心火。

林茂之轻声道:“我去说十三。”

顾不上那边,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稚声哽咽道:“我不是怪物,我真的没有吃虫子。”

谢玉言从仆妇手里拿过巾绢轻轻替她拭泪,温声道:“别听十三胡言乱语,待会六哥就去教训他。九娘只是染了病,我们后天就能到新遂府,那有最好的郎中,一定能治好的。”

谢九娘忽得捂住肚子,脸色发白,谢玉言皱眉:“又疼了?”

不多时,阵痛过去,谢九娘啜泣道:“若是新遂的郎中也治不好呢?”

“不会的,”谢玉言柔声道,“茂之的朋友被京城郎中诊断为肺痨,药石无医,都被新遂的郎中治好了,何况是九娘这点小病。你信茂之吗,他是端方君子,不会撒谎的。”

安慰一番,小姑娘总算止住了哭,摸摸谢玉言头戴的帷帽,破涕为笑:“哥哥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好奇怪啊。”

谢玉言无奈,为了哄她,只好将面前的帷纱撩开。

冯季终于见到了这位谢公子的真面目,一时竟看呆了。

鸢肩公子约有二十,声如玉,气如竹,如圭如璧,如莹如星。

茂才人秀,峥嵘气度。

他似是从雕梁画堂飞出的一片行云,低眼朝谢九娘温温一笑,无须百宝妆,艳更胜霞光。

车夫见惯了这副呆愣的神情,冯季直勾勾地盯着半天不知收敛,车夫在旁幽幽道:“看够了吗。”

冯季急忙回神,强让自己收回视线,赔笑道:“郎君才貌无双,是小人唐突了。”

谢玉言无意怪他,这样的目光他早已习惯,只是觉得又惹了麻烦,心中平添几分无奈。

冯季更加殷勤:“郎君去新遂,是为求医?”

“正是。”

谢玉言望过来,被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冯季竟觉得目眩,晕乎乎飘飘然,嘴上没了把门:“郎君何必舍近求远,想找郎中,小胡庄便有。”

“何意?”

“新遂的郎中月月跟着城里的大人们到村上来做义诊,”冯季说,“算算脚程,明天就该到小胡庄了。”

“城里的大人们?”谢玉言有些意外,“都是什么人?”

“叫不上名字,每回来的都不一样,”冯季挠了挠脸,不好意思说,“有管农事的,有教我们养鸡养鸭的,有给我们修农具,还有教娃娃识字的。”

“教识字?”

“对,教识字,还教数数。”说起这些,冯季露出真诚的笑意,“那些先生们说现在人手不够,只能一个月来一次,教完慢慢消化,就看各自的悟性。”

谢玉言微微蹙了下眉头,被一直观察他神情的冯季发现。想起什么,冯季的笑容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支吾道:“嗨,我们这些人命贱,脑子也笨,本不配登大雅之堂,就是想让娃娃识几个数,以后能给贵人府上做个账房就是坟头冒青烟……”

“这是什么话,”谢玉言轻斥道:“书无贵贱,人皆可读,岂有不配的。”

冯季微愣:“我见您似有不喜……”

“我并非为此不喜,教人向学本是大善,”谢玉言扣着帷帽边缘,轻叹道,“只是这样的教习,无异蜻蜓点水,徒有形式而已,又有什么用呢。”

“可我又想,善行终究是不分大小的,若要过分挑剔,以后还有什么人愿意行善呢。”

冯季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嘴唇嗫嚅几下,感慨道:“京城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谢玉言不知他怎么拐到了这上面,失笑道:“此话怎讲?”

“唯有凝聚了天地灵气之地,才能养育出您这样的人,”不同于之前的阿谀逢迎,冯季此时的语气真诚无比,“您和我们这里的贵人一点也不一样。”

“我们这里的贵人不让我们读书,”冯季微微失落道,“说我们是贱民,天生愚笨,知道侍弄庄稼就够了,用我们挖土挑粪的手去触碰纸笔,是对圣贤的亵渎。”

谢玉言耐心听完,疑问:“那后来为什么又让你们读书了?”

冯季摇头:“不是那些贵人,是县主让先生们来的。那些先生原本也是普通百姓,有幸得县主亲自教导,学成之后被县主派来教我们读书识字。”

明明是贵胄之后,却被他区别于“贵人”之列,谢玉言微微扬眉,“县主?”

冯季眉眼带笑,崇敬道:“对,我们的县主。”

宁州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榆宁县主。

这个大名,未必是美名。

榆宁县主楚云桐是镇西将军楚戈之长女。

楚云桐出生在楚家军风头正盛之时,楚戈战功彪炳,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溢出的功劳便便宜了路都还不会走的小云桐。

楚云桐周岁便受封乡君,从小到大恩赏无数,与皇子订有娃娃亲,不到十岁便从乡君加封榆宁县主。

虽说璟国勋爵混乱,皇帝一高兴就赐封,京城的世家女儿十个里至少有六个是乡君两个是县主,还有一个是郡主。数量过多导致头衔不断贬值,但楚云桐这个榆宁县主还是要比其他人多一点含金量的。

因为她不是以吉祥词语为封,而是以地名为封号,相当于皇帝将榆宁县分封给了她,楚云桐对榆宁享有食税。

不过榆宁县隶属新遂,宁州知府早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如今并不管事,宁州上下诸郡县受楚家军庇护同时也受楚戈管控。楚戈因粮饷问题与朝廷不睦,每年税赋仅象征性送进京城些许,剩下都被留作军饷。

将榆宁县封给楚云桐,实则还是让肉烂在锅里,钱粮从楚戈的口袋里流到他女儿的口袋里,皇帝除了一道黄绸和些不值钱的鎏金摆件什么也没损失。

然而宁州的富庶,正是从榆宁而起。传闻中,新遂的种种变化与新奇事物,都与这位榆宁县主有脱不开的干系。

楚云桐本就身份贵重,有了这些功绩,如今在宁州更是横行无忌。

传闻她性情乖戾,连楚戈都管束不了。

谢玉言在京城对楚云桐的事迹略有耳闻。听说她不尊礼教,不敬孔孟老庄,不仅自己放浪形骸,还带着许多男女一起离经叛道。

世家男女对其颇为鄙夷,甚至将她与屠户女相提并论,有了“宁娶屠户女,不纳楚丽姝”的说法。

然而在谢玉言看来,说这些话的世家男女吃着新遂米,穿着新遂布,书着新遂纸,以新遂瓷为攀比对象。

恐怕在楚氏女眼中,他们的形象未必比砧板上的肥肉好到哪去。

传言毕竟是传言,大多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罢了。

甚至谢玉言还揣测其中未尝没有“柿子挑软的捏”的心态:京城与新遂的矛盾几乎要摆到台面上,但边境又确实离不开楚家军。这些传谣的人不敢直接抹黑楚戈,那就从他的家眷下手,说些污言秽语,以满足他们卑鄙的阴暗心理。

谢玉言鲜少参与这种话题,奈何世家间关系复杂,他不能与这等小人割席,只能含笑敷衍,在心里记下少与他们往来。

眼见为实。

他为人如此,所以如今冯季提及楚云桐时露出真诚的敬仰之色,他竟有些高兴:能得乡民如此爱戴,楚云桐怎会是恶人呢。

楚云桐也算虎门将女,想来颇有其父之风。大约只是喜欢舞刀弄枪,性子直爽、不拘小节了一些,不似当下的女郎,因此被人视为异类。

纵是行事有荒唐之处,可一个小小女郎,如何就能成了传闻里那堪比洪水猛兽的大凶大恶之辈呢。

必当是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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