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到底是皇后寝殿,不甚适宜做查问之所。况且,又是这般牵扯到谋逆的大案。
景元帝很快决定移驾大理寺,将事情弄个明白。
楚矜言已经快无力起身,便由几个宫人扶着,上了车舆。
也不知景元帝是不是故意的,将他和楚知行安排在了同一架车上。
楚知行的脸色很紧绷:“二弟果然非常人也,在冷宫中多年,也能做出这么多事来。”
楚矜言柔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知行:“……”
车中并无旁人,楚知行突然间逼近楚矜言,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什么把戏……死心吧,父皇没有那么容易蒙蔽,这一回——你死定了。”
楚矜言眨了下眼,他突然转开了目光,轻轻地叹气。
“大殿下,何必如此,从始至终,我不过求一条生路,又怎么可能去结交所谓逆党。”
楚知行哼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金吾卫和大理寺审出的证据皆是板上钉钉,你跑不了。”
楚矜言:“殿下倒是笃定。”
楚知行:“当然,父皇将此事交于我,怎敢不尽心?”
车子在砖石路上走着,发出骨碌碌的声响,车厢中一片寂静,这车舆是皇室专用,金丝楠木铸成,牢固稳当,封得很实。
楚矜言忽然笑了:“楚知行,你最当了解,今日之后,我便连赖以生存的内力武功都要废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怕我?”
这位“大哥”的计策,并不出楚矜言所料,方才放血时,他便已察觉到掌刑的太监试图用毒。
若这毒下去,即使楚矜言不死,也是内力四散的下场。
楚知行脸上当真闪过一丝恐惧:“……你怎么知道?”
楚矜言无奈:“那毒入了体,我还能不知?”
“……”楚知行一呆,“你、你……”
“是。”楚矜言对他说,“恭喜你,我的内力已经被废了。”
*
景元帝闭着眼,靠在加了厚厚软垫的车厢上,双手交握。
“他们是这么说的?”
黑衣人恭敬跪下:“一字不差。”
“楚矜言的武功?”
“确实中了化功散,属下方才暗探,经脉损坏严重,已不剩半丝内力了。”
景元帝微微点头,摆动了一下手指,黑衣人便恭敬行礼,一闪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景元帝独自坐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木头,半晌,突然露出一点笑意。
不错,这孩子若不死,倒也当用。
只要楚矜言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如今人才凋零,倒不妨大度些,赐他个前程。
身无权势牵系,久病孱弱之躯,就更让人放心了。
大理寺中,一应人犯早已被捆着跪成一排,在贵人们进来时无声哆嗦着,头都不敢抬。
景元帝看他们身上都是一片血迹斑斑,忍不住掩住口鼻,皱了下眉。
大皇子最不合他心的便是如此,手段也太过直接酷烈了些。
“皇上,您这边请,”大理寺卿擦擦额上的冷汗,陪笑着请皇帝上座,“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来过问,都是臣等办事不力。”
楚知行跟在景元帝身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案子是由他总领负责的,说办事不力,这不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楚矜言也被扶着进来,景元帝难得体恤,没让他也与那些犯人跪在一处,也赐了个座。
除他们之外,还有三殿下楚知意,也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那些人犯。
楚知意是景元帝诸多皇子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不喜欢读书,自小便爱舞刀弄枪的,如今才刚十六岁,正是干什么也想凑凑热闹的年纪。
众人都落了座,景元帝也不多废话,沉沉开口。
“人都齐了,就开审吧。”
“是。”大理寺卿又行了一礼,才坐回斜设一旁的监审位上去,
“堂下可是鸿青会的反贼,原京城钟吕戏院一干人等?”
楚矜言面无表情地坐着。
他的位置在第一排,与大皇子三皇子并在一处,只是排在末位,并未按年齿序座。
紫月就在他正对面跪着,除她之外,还有鸿青会另两位鸳鸯辈的长老。
这些人显然都被折磨过,一个个头发蓬乱,战战兢兢的,满面掩不住的骇色。
为首的中年人畏缩了一下,小声答道:“是、是小人的戏班。”
大理寺卿一拍桌子:“大声一点!”
“是、是是……”
班主额头渗出了冷汗,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子们的方向,又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景元帝敏锐地捕捉到这道视线,变了一下坐姿。
大理寺卿按照公公吩咐的程序,满脸威严地问道:“按照之前的审讯记录,尔等可是招供,背后主使为当朝二皇子殿下?”
班主很明显地颤了一下:“是是……”
“哦,”大理寺卿说,“现在二皇子就在此,愿与尔等对峙,你们便上前认人吧。”
顿时,班主本能地朝三位皇子的方向转过头去,目光却迷茫了一瞬,整个人更剧烈地哆嗦起来。
景元帝出了声:“怎么,认不出主子了吗?”
“不……!小人认得!”
班主抹了一把汗,便要朝那个方向跪爬过去,景元帝却突然抬手,让他停下。
“等等,”皇上淡淡道,“你们一起来认。”
他指的是那些跪在后面的其余犯人,有十数人之众,都是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
景元帝慢慢说:“你们都来认认,谁是朕的二皇子,认对的,朕特开恩赦,免车裂之刑,认错的……”
他的手落在扶手上:“便去阴曹地府,向你们的亲人悔罪吧。”
犯人们顿时哄的一下散开,犹犹豫豫地往三位皇子的方向爬去。
班主头一个扑到了楚矜言膝前:“二殿下!二殿下救命啊!”
楚矜言脸色不变。
其余犯人犹豫了一会儿,主要在楚矜言与楚知意之间来回看,最后也都做了自己的选择。
七成选择楚矜言,三成选择楚知意,唯独楚知行——选他的一个都没有。
楚知意有些慌了:“这、这怎么可能……父皇,我从未见过他们!”
而楚知行眼中的得意之色几乎要抑制不住。
“如此看来,你们内部分歧很深啊。”
景元帝似笑非笑:“这三位皇子,朕左看右看,也是老二与老大更相似些。”
楚知行像被打了当头一棒,猛地转头去看楚矜言,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
景元帝这个老狐狸,刻意以刑罚相逼,让每个人都不得不拿出所有决断力,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去简单从众,随意做出判断。
这样逼出来的选择,是最能反映真相的。
就如楚矜言之前为自己开罪时所说,这些人若真的见过“二皇子”,面对三个长相甚是不同的皇子,自然能将他认出来,可若只是听人描述,在身量相似、眉眼亦有些微妙的三个青年之间,就很难抉择了。
这样的情况下,或多或少,三个皇子应当是都有人选择的才对。
可偏偏,选楚知行的一个都没有,那便只有一个解释,那些人曾见过他,并真切地知道他不是二皇子!
楚知行一旦想通,整个人都有些慌了,他目光四下乱扫,看到那些信和荷包,顾不上景元帝猜疑的视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过去大声道:
“还有这些!楚矜言,宫中如此绣样,除了你母亲谁还能做出!这、这几封信,是用上乘的笔墨纸张写就——对!我记得,尚宫局前日理账的时候才说过,就是你宫里领走了一份开化纸!”
楚矜言忍不住要笑,楚知行如此配合,他都要怀疑对方是自己人假扮的了。
“大殿下是说,我去尚宫局领宫廷用纸,然后施施然将谋反大计写上去,还交给一群戏子保管,最后甚至留下了我母亲亲手缝制的荷包吗?”
“……”楚知行恶狠狠地,“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
楚矜言不愿再理他,转向景元帝,深深拜倒:“陛下圣明,母亲给我缝制的荷包,想来以梅为喻,从不曾绣过翠竹——只是,母亲确有一木匣,只用来放松竹绣品,极珍重之,不久前却遗失了一只荷包,我们将冷宫上上下下都找过了,最后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景元帝原本阴鸷的面上一怔。
淑妃绣艺在闺中时便明满盛京,却有个独特的习惯,亲近之人才知道:她送一个人绣品,便只用一种意象,相互之间绝不会混淆,也从不会改变。
松竹……是独独送给她最爱的郎君的。
他忍不住喃喃道:“她绣过很多……青松翠竹吗?”
楚矜言叹了口气:“如恒河沙数。”
这是事实,虽然他很不愿以母亲的爱意脱罪,可数月之前,他们确实曾丢过一只翠竹荷包,当时把整个冷宫找得鸡飞狗跳,路过的侍卫宫女也都知晓的。
只是,后来那荷包被楚矜言找到了。
楚矜言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至于那笔墨,冷宫支领份例素来克扣,只近日尚宫局的大人们松了些手,臣才好容易领出些文房四宝来,却不想,这竟然也是有心人提前设下的计谋吗?”
在场的诸位官员:“……”
这种天家密辛能不能别在我们面前说。
不过……二殿下好歹也是个皇子,竟然过得这么惨吗?
景元帝皱眉:“他们连纸张都要克扣?”
楚矜言咬唇低头,没有继续控诉,却似乎极为委屈的样子。
景元帝扫了楚知行一眼:“颜妃这些年协理后宫,在细枝末节之处,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啊。”
楚知行的眼睛里直冒火,恨不得生吞了楚矜言才好。
这下可好,贼人招认疑似受他指使,密信用纸疑似是他设局,这怎么三两句之间,没把楚矜言锤死成叛党,倒好像自己成了幕后主使了!
楚知行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做过不少,可这件事……也实在是冤枉。
景元帝又说:“那此事便简单,你只领过这一次开化纸,内库中应都有记录,既不是拿来写这些密信了,可还留着?拿出来给朕看看。”
楚矜言顿了一下,却露出稍显慌张的神色。
“拿不出来?”景元帝眯起了眼,“这纸你曾领过,字亦是你的字,想来并不好解释。”
楚矜言挣扎片刻,忽然重重跪了下去。
“陛下……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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