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们不是。

她们不是系统创造出来的NPC，而是被系统偷盗了真真实实的形象、身体，做出来的“假人”。

她们，曾经是和钱乘舟一样的人。

钱乘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469一行人。那一行人里，469稳重可靠，472神经大条，471粗中有细，470和473也各有性格……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钱乘舟不能接受469等人会变成类似于NPC一样的游戏角色，也不能接受公园里的两位女孩曾经和469等人是一样的这种事实。

他迅速冲下了楼，直到双脚站在公园的砖瓦地上、离两位女孩不过几步远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举冒失了。

——不能打草惊蛇。

他问她们什么？她们又会说什么？

钱乘舟本来想的是，和之前在轮船上一样，他先去搭讪，看看她们能不能接上话，这样可以探探系统现在对于这些“淘汰者”改造到了什么程度——毕竟，两相对比之后可以明显发现，她们比那些在船上的“NPC”更加像人。

可是，如果她们真的“更加像人”了，钱乘舟的一举一动便也会直接暴露在她俩面前。

她俩会怎么想？又会做些什么？钱乘舟并不知道。

钱乘舟站定在那里，看到那两个女孩转过了头，似乎是要问他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情。

千钧一发之际，楼上突然有人大声喊他：“乘舟！”

他应声抬头，发现陶闻打开了窗户，正朝着他挥手。

此时此刻，陶闻当真像是一个老太太，抱怨似的喊道：“你这孩子，怎么听话听一半就直接跑了呀！冒冒失失的。我要一本海上花园最新一期的杂志，还想要一支洋桔梗干花呢！你全都买完再上来啊！”

钱乘舟愣了一下，抓着陶闻递给他的“空中云梯”，点点头，回喊道：“知道了！您放心吧！”

陶闻演技十足地给了他一个“我并不能放心”的表情，关上了窗户。

钱乘舟：……

他无话可说，毕竟他刚才确实是冒进了。

刚一开局就在陶老师那里挂了这么个号，实属不应该。

然而085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贱嗖嗖地安慰他：“没关系的，钱先生，老话怎么说来着，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钱乘舟：“……”

只听085继续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感叹道：“不过您还别说，陶老师的反应可真快。海上花园号的自办刊物、花园里的鲜花制成的干花，都是那些小商铺里特有的，在特别顾问这里买不到。”

“——这样的话，您刚才冲下来的行为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钱乘舟点点头，用眼角的余光发现，那两位女孩又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一个继续说、一个继续听。

钱乘舟松了一口气，乖乖去公园旁边的小商铺里买了杂志和花。

在路过女孩们桌子的时候，他从085那里作了个弊，增强了一些听力，发现一直说话的那个女孩说的其实是车轱辘话。

而车轱辘话的大概内容是：“我小的时候就上房揭瓦，我奶奶没少为此打我，她说女孩就要有女孩的样子。结果呢，你看看，我现在长成了这个样，有时候想一想，觉得真对不起她。”

钱乘舟去小商铺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句话，回来的时候听到的还是这句，类似于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播放一次的音频。

而另一位，则一直听得津津有味。

诡异的感觉再次爬上心头，钱乘舟拿着杂志和干花，赶紧上了楼。

他将自己刚才听到的、看到的情形，以及之前在去往农家乐休息空间时乘坐的轮船上的场景，全部和陶闻说了一遍。

之后，他向她表达了感谢，表示自己以后会更加注意。

陶闻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我能理解，这说明你是个有血有肉的好孩子。”

她本来就没想要杂志和干花，也不占小辈的便宜，此时此刻直接将干花扔回给了钱乘舟，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杂志，一边翻一边解释道：

“我在楼上看到你跑了下去，就觉得你也发现了那两位姑娘的不对。”

“其实，我已经看她俩半天了，也让034放大了她俩说话时的声音，”陶闻抬头，看了一眼钱乘舟，说道，“她俩确实一直在说相同的话，除了你听到的那一段之外，其实还有一段——”

034的卷轴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没有打开，只是放出了刚刚那两位女孩说话时的录音：

“那几个老男人可真恶心，非得拉着咱俩一起做任务，还动手动脚的。你说，我们俩怎么这么命苦，在外面做这个，进来了还得做。”

钱乘舟愣了一下，明白了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085对社会的认知还像个小孩子，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歪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露出了一副抱歉又难过的表情。

——这两位女孩都很漂亮，身材也好，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他和钱先生在农家乐休息空间里的时候，也见过和她俩类似的女孩。

只不过，当时在农家乐的那几个漂亮姑娘，是自己决定要和邻桌男人一起做任务的。

085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所了解的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来自于接触到的人类。因此，他现在只觉得，他不了解前因后果，就无法对这些女孩多做评价。现在，只就事论事即可。

而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她们，就都是系统中的受害者。

而这边，钱乘舟则想得更深了一些——

这两个女孩，在现实世界里，无疑都是社会底层。她们和男人不同，靠着另一种“卖力气”的方式来生存，在这个层级里，女性总归是更加难过的。

不，也不对。应该说是，在所有的社会层级里，女性都要更加难过。

钱乘舟偷偷瞄了一眼陶闻，发现陶闻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只是默默地翻着手中的杂志。

钱乘舟又将思绪收了回来，继续想：系统让这两个女孩以120之后玩家的身份进入了游戏，又在淘汰掉她们之后，让她们继续留在游戏里，做着这个游戏中类似于NPC一样的存在……它要榨干她们的最后一滴血，一点点都不浪费。

这似乎很符合那个系统设计者对于“底层人士”的定位。他们“没有文化”，也“没有素质”，是像白纸和签字笔一样的耗材，一个没了，可以立刻找到另一个。

他们也可以像是螺丝钉和砖头一样，被嵌入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只是这个游戏成长道路上所必须的沥青和石子——

他们，也是内测玩家。但就像之前的推论一样，系统设计师对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位。

这样想着，钱乘舟似乎知道系统为什么要拉这些人进来了：他们不是过来找问题的玩家，而是过来填平种种问题的易耗品。

可是，这既不公平，也不合理。

“乘舟，”陶闻不知什么时候从杂志上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他，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钱乘舟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

他顿了顿，咽下了心里的情绪，一字一句道：“我想出去。我想要带着他们，一起出去。”

——“啪”的一声，陶闻合上了杂志，目光透过金边老花镜看向了他。

钱乘舟突然发现，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的眼里，似乎是有灼灼火星。

“好。”陶闻顿了好久，说道，“我也想。”

——就像天边那热度极高的阳光照耀在大船的甲板之上，钱乘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围绕在了灼灼的火光之中。而他又甘之如饴，也成为了另一捧灼灼烈火，试图将整个动物世界都点燃起来。

而后，钱乘舟手里被塞过了一个略带冰凉的铜版纸册子，给他激动的心情降了个温。

钱乘舟：……

陶闻的声音传了过来：“杂志里有一页我折了角，你看看。”

老年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听着却觉得心里很踏实。

钱乘舟翻开了杂志，发现折角的那一页，写着一个大大的标题：

花园麻将馆开业大酬宾！全场输牌不扣分！

花园麻将馆……

钱乘舟迅速地看了一遍文章，发现这个广告的大致意思就是：花园麻将馆刚刚翻修完毕，最近重新开业。为了增加客流量，麻将馆决定在最近这一周的时间里，每天都设置一个“自由时间”。

而顾客在“自由时间”里输多输少都没关系，全部由麻将馆来承担，至于赢了的积分，则全部可以带走。

钱乘舟仔细看了看，发现今天的“自由时间”是晚上9点到12点。

“会打麻将吗？”陶闻问他。

钱乘舟：“……”

您不应该问我，您应该去问万炎。

然而万炎并不在这个船上，于是，麻将菜鸡钱乘舟只好实话实说：“我知道胡牌规则，但打得并不好。”

陶闻将眼镜摘了下来，笑道：“没事，今天晚上，陶老师教你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