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03星。

星际港口。

远处闪烁着绚烂的霓虹灯光，而此处则是一片幽暗。一行人正将一个巨大的箱子搬上飞船，他们穿着简单的衣服，袖口和衣领都被磨损过几百回，干瘪的身体却能隆起手臂上的肌肉。这只箱子重达一吨，用机器搬运轻轻松松，但买一个搬运机器人需要一万三千贡献点，租一次五百，他们宁愿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把箱子搬进去。

而且这也是为了安全，搬运机器人动静太大，万一引起注意就不好了。

咚得一声，箱子重重地落在飞船上，这个声音很容易让人精神紧张，但是他们都知道里面装的是非常结实的玩意。如果此时飞船撞上什么玩意，就算飞船和他们这些人都碎了，箱子里的东西也不会碎。

人们盯着箱子看了一会，然后各自散去，穿上防护服，继续自己的工作。飞船最高能装载十个箱子，这是最后一个。

飞船就要起飞了，船长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虽然还没有步入老年，但头发和胡子已经出现了细密干枯的白色。

他坐在主控室里开始点人，这个小团队共有十一个人，点完之后，有一个人说：“老大，那个谁还没上来！”

老大问：“他人呢？！”

“刚才还在呢……我去找找。”说话的人正准备脱下防护服出去，就看见一个人正缓缓朝着飞船走过来，漆黑的夜色下就像一条萧索的影子。他一看对方那慢悠悠的样子就着急得不行，两步并作一步跳出去，抓着“那个谁”就往飞船里塞，一边还说：“就等你呢，再玩一点就走不了了！你干嘛去了，快把防护服穿上！”

当“那个谁”走进飞船的时候，昏暗的灯光终于显出他的轮廓。仍然看得出他还很年轻，但黑发黑眼和光洁白嫩的皮肤也会给人造成错觉。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年龄，于是猜测他不超过三十五，但他有一双过于沉稳的眼睛。

“木头，你刚干嘛去了？”

“那个谁”被叫做木头，因为老大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一堆木头上，直挺挺的，和那堆断裂的木材融为一体。老大本来以为他死了，准备摸尸看能不能捡点什么好东西，他摸了半天，遗憾地发现对方身上什么都没有，赤条条空荡荡，老大觉得人最适合这么死去，然而当他抬头的时候，发现对方正睁着眼睛看他。

那一眼把老大吓得魂飞魄散，不过他再看的时候，对方又闭上了眼睛，于是老大跑掉了。

结果第二天，他过来的时候发现对方还躺在那里，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时，对方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说：“……救我。”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且微弱，似乎这两个字就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老大瞠目结舌：“你还没死……”

他闭上眼睛，气若游丝：“我不会死。”

老大把人救回来，对方就硬生生靠着点剩下的营养膏和热水慢慢恢复了，并且熬过了高烧和发炎等等高危情况。老大问他名字的时候，他说不记得了，他失去了所有记忆。

于是老大就叫他木头。

木头慢吞吞地穿上防护服，说：“刚才外面在放新闻……波利。”

他的话被波利打断了，波利手忙脚乱地帮木头穿上防护服，然后给他塞了一块固体营养膏，口里念叨着：“新闻有什么好看的，吃点，促销买的，我留了一份。”

固体营养膏的味道比普通营养膏更折磨人，木头低头看了一眼包装，刚好过期一天。营养膏这种东西能过期，实在是十分罕见，他塞进口里，怎么用力也没法咬断，只好用牙齿慢慢磨着。

幸好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坐在舷窗边，看向外面漆黑的码头，霓虹灯更远了，仅剩下若有若无的光点，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其他人也各自零零散散地坐着，他们都很累，而且非常紧张。

“人都齐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老大按下启动按钮，飞船离开码头，缓缓朝更深更远的黑暗中驶去。

……

这艘飞船速度很慢，但是是他们唯一能买得起的飞船，其中一些部件还是东拼西凑硬装起来的。经过十二个小时之后，飞船离开了GU-03星的势力范围，大家不由得纷纷松了口气。

只要到这里，基本上就安全了。

“……到哪儿了！”波利猛地一个激灵醒过来，摸了摸嘴角的口水，他刚才是靠着木头睡的，因此对方肩膀上有一片浸湿的痕迹。

“GU-05星。”木头说。

波利这才发现木头十分清醒，一直没睡过。他凑过去，发现木头还在看那些新闻，不由得撇了撇嘴：“要不要吃点东西？”

木头摇了摇头，他刚把那块过期一天的固体营养膏磨下去，实在是什么都不想吃了。

波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艘飞船的空间十分狭窄，也没有睡觉的地方，坐在里面非常憋屈，他给木头打了个招呼，就去主控室了。

木头继续将目光放在帝国新闻上。

他没有个人终端，只能用那种廉价的移动终端，这玩意无法连接星网，里面最新的新闻是半年前的。

半年前，帝国的皇帝陛下死了，雪莱王子继位。皇帝陛下的年龄很大了，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对波利来说，那些高居在遥远黄金星的皇帝啊王子啊什么的都和他没关系，但木头对这类新闻非常敏感，他总觉得这些事和他是有关系的。虽然这听上去很离谱，毕竟他只是一个在第三星系勉强苟活，失忆的流浪者。

除此之外，新闻还有很多其他消息。例如黑兰伯爵意外死亡，之后DK-02星被发现违法侵占源石矿，这违背了帝国资源法，于是新上任的皇帝陛下派兵攻打DK-02星，不过当军队抵达的时候，DK-02星上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军队摧毁了所有建筑和产业，占领源石矿，并封锁了DK-02星。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木头捂着胸口，他感觉心脏沉甸甸的。这时波利又回来了，他低头打量着木头的神色，小声说：“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会？”

木头的伤一直没好，始终一副病痒痒的样子，隔壁一个神叨叨的老不死流浪者说他本来应该死了，早就该死了。

放屁，木头这不活得好好的。

波利坐下来，叹气说：“自从DK-02星没了，市面上的左卫01号药物也越来越少了，不然你还可以吃点药。”

左卫01号药物卖得又便宜，效果又好，DK-02星没了之后，新的药物迅速占领市场，但那些药太贵了，药物再一次成为了奢侈品。否则木头也不必硬捱了，波利觉得还挺神奇的，毕竟木头的身体看上去并不是很健壮，哪怕是一般人，估计也早死了。

波利经常问木头有没有想起点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木头以前一定是白银星系的小贵族——黄金星系他们还不敢想，于是迫切希望木头能够恢复记忆，然后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可惜木头什么都没想起来。

经过漫长的旅程，飞船终于抵达了GU-11星，这里距离边缘星系非常近。这里的星际码头是新建的，面积很大，但十分粗糙，数十架飞船停在码头上，它们来自第三星系的不同地方，此时正轮流排队卸货。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老大等人纷纷带上面罩。下飞船之后，来了一个穿着工装外套，戴着兜帽和口罩的人，遮得比他们还严实。双方打了个招呼，老大低声说：“灰石头，十吨。”

工装外套点了点头，老大便打开了飞船的仓库。这下不用他们亲自搬了，工装外套带了搬运机器人，机器人跑上跑下轻轻松松地把一吨重的箱子举起来，然后统一运到码头后的广场，那里已经堆积了很多箱子，外表各不相同，大小也差异很大，因此显出非常杂乱的样子。

重量是没问题的，工装外套随即打开了两个箱子，把一个仪器放在上面，老大和其他人屏息看着那个仪器，很快仪器亮起绿灯。工装外套把仪器收起来，说：“纯净度都在30%以上的灰源矿石，质量合格，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个角落，其实这里一点都不阴暗，纯粹是老大的心理作用。对方刷了他的个人终端，然后转了二十万贡献点进来。

老大看着账户上忽然多出来的数字简直想要尖叫，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运货了，但这是第一次运这么多。这时工装外套又说：“我们还需要其他东西，如果你能弄来的话，我们愿意花高价买。”

他说了几种材料，有的老大见过，有的听都没听过，但这不妨碍他牢牢把这些单词记在脑子里。

老大有些兴奋地点了点头，工装外套咳了两声，于是两人握了握手。老大准备离开，但这时候一个机器人搬着巨大的箱子走过来，那个箱子歪歪扭扭的，眼看要倒下去，工装外套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大连忙拉了他一把，动作间工装外套的帽子被蹭掉了，露出一双带着羽毛的尖耳朵。

老大：“……”

这是……异种族？！

老大现在比之前更想尖叫，他如同烫手山芋一般松开了异种族，接连后退两步，瞪大眼睛盯着对方的耳朵。异种族倒是非常淡定，让开了机器人的行走路径，然后弯下腰捡起帽子戴在头上。

老大的脑海里发出一阵尖啸，他在和异种族做生意！

“你可以当没看见。”穿着工装外套的异种族说，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一句话都没多说。

他知道老大不敢暴露出去，因为老大私自挖掘灰源石矿倒卖本身就是违法行为。

但老大的恐惧比他想象得更深，在一年前，帝国颁布了新的法律，将与异种族私下接触定为重罪，异种族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更加撕裂，甚至在边界地带爆发了几次小规模武装冲突。

老大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飞船，他神思恍惚地在主控室坐了一会，几个同伴过来问他交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只能麻木地摇头。

“那我们快回去吧，老大！”有一个说：“这次回去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

老大愣了一会才想起要启动飞船，这时波利喊道：“等等，木头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木头动作老是慢一拍，其他人不免有一些意见，只是没有说出来。而老大忽然抬起头，波利把木头带回来了，木头还是那副样子，黑色的长发垂下来，像水一样披在背上。

老大默不作声地启动飞船，当飞船离开这颗星球后，同伴们明显比之前兴奋很多。但旅途太累了，很快，他们都先后睡了过去。

只有木头没睡，老大挂上了自动驾驶，然后走过去。

木头抬起头看他，老大很难形容那种眼神，他见过海，认为夜晚的海水静悄悄地涌上沙滩，月亮沉进海里，就是这种感觉。

“跟我来。”老大轻声说。

木头一言不发地跟上他，两人来到仓库内，老大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问：“你当初为什么叫我们运货？”

木头淡淡地说：“为了赚钱。”

老大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知不知道那个收货的是异种族！”

木头眨了眨眼：“现在知道了。”

老大盯着他，木头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老大很难想象有什么事会让他的情绪产生波动。

愤怒和惊慌顶在他的喉咙，老大背对着门，逼近了问道：“你想害死我们吗，那可是异种族！”

“异种族怎么了？”木头想了想，缓缓问道：“他不给你钱？”

“……”钱倒是给了，而且还给得很痛快。但那是异种族啊，接触了异种族的话……

老大忽然顿住了，接触异种族会怎么样，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模糊的恐惧印在他心里。

“不要害怕，尤其是当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的时候。”木头后退了一步，说：“既然你知道了，要不要继续运货是你的选择，我都无所谓。”

老大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条路子的？”

木头倒是知无不言：“从那些新闻推测出来的。”

老大：“你想起点什么了吗？”他总觉得木头这个人很危险，虽然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轻飘飘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但老大有点想把他送走了。

木头摇了摇头。

老大诧异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

失去记忆，身受重伤，最害怕最有压力的应该是木头啊。

木头：“该想起来的时候会想起来的。”

老大无奈，只能转身出去，结果他一开门，就看到趴在外面的波利。

波利直起身，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老大笔直地越过他走出去，波利小声问后面的木头：“你们吵架了？”

“没有。”木头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吵过架的样子，他忽然问波利：“你觉得冒险跑这一趟值得吗？”

波利眼睛立刻亮了：“当然值得，一吨就是两万贡献点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木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吨灰源石矿的市场价在五到六万贡献点，他觉得老大他们至少应该拿三万一吨的价格，异种族压价太严重了。

那些异种族和DK-02星关系匪浅，失去DK-02星的源石矿之后，他们找到了新的替代资源，灰源石矿。但这种灰石头的杂质太多了，提炼出来的能量质量远远不如源石矿，成本升高，销售渠道被砍，帝国对DK-02星的打击戳中了他们的命脉。

但市面上现在仍然流传着左卫01系列的药物，武器以及载具，各种工业品，主要集中在少数第三星系和边缘星系。左卫01在开拓新的市场，他们对资源的需求仍然很高，愿意从第三星系的流浪者手里购买资源，于是便有人开始做这种生意。

帝国是不用这种劣质的灰源石矿的，那些矿坑都被废弃了，例如老大他们，就是自己偷摸挖了矿，又偷摸送过来，一趟才能赚个二十万贡献点。去掉成本之后，再分配一下，每个人就一万多。

但原来他们是不可能赚这么多钱的。

三天后，他们回到了GU-03星。大家好好吃了一顿，休息了一天，就又去挖矿了。

灰源石矿离他们的住处不远，此时只有老大、波利和木头三人在聚集点休息，老大和波利是轮班，木头则完全不可能参与这种工作，他甚至拿不起用来挖矿的工具。

这里只能称作聚集点，四面漏风，下雨之后更是水流汇合之处，要是再来点极端天气，就更热闹了，很不适合人类生存。木头坐在火堆边，正在拿着小刀磨一块木板，他想修建一下这个聚集点，至少能让人晚上好好睡一觉。

波利在睡觉，老大心事重重地发呆。

刀片顺着木板下划，然后割伤了他的手。

木头盯着自己的手掌上的血，他其实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这么羸弱而笨拙的人。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木头抬起头，看见一行人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破旧的枪械和狼牙棒之类的，人人虎背熊腰，肌肉鼓起，很不好惹的样子。

他们确实也不好惹，是这一片的黑势力，仗着人多势众，横行霸道。

但是，木头看着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奇异的感觉，他可以轻松地解决掉这些人，甚至不会沾上一滴血。

真是奇怪，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走几步路还会头晕。

那群人走过来，老大和波利立刻站起来，拿起了武器，戒备地看着他们。在这个地方，抱团生存是一种默认的规则，所以老大手下也有十个人，但和对方比起来要差远了。

“血狼，有什么事？”老大问：“我记得钱已经还给你们了。”

血狼站出来，裂开嘴笑：“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两个月前，木头刚被捡回来不久。他的状态极差，只有少部分时候能保持清醒，在梦里常常觉得自己仿佛陷在泥潭里，那天他也依旧在梦境中挣扎，忽然听到争吵声，费劲地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血狼他们堵在门口的场景。

双方争吵得越来越激烈，那些声音仿佛像刀片一样划拉着他的耳朵。木头皱着眉听了一会，在双方混乱的交谈中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边的老大欠了血狼的钱，还了一部分，血狼在要剩下的钱，但老大觉得利息太高了。

然后他再一听，发现血狼要求的金额是一万三千贡献点，这个金额就足以让双方亮出武器见血。

他那时候脑子比现在混乱，下意识觉得这个金额对他来说实在太渺小了，但是他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那些争吵声太烦了，而且双方似乎要打起来，木头便坐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正中间，说：“那笔钱，我们可以还。”

当时的场面十分滑稽，双方都盯着他，他好像吹口气就会倒下去了，但他确实一直站着，没有倒。

血狼和老大的表情都十分荒谬，但他又看不清，朝着血狼所在的方向说：“你想要的是钱对吧，就算你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也凑不出来一万三，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凑够钱。”

过了一会，血狼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反而看向老大，血狼也看向老大，老大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呃，他叫……木头。”

血狼：“木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木头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一身，他总觉得自己身上应该有挺多值钱的东西。

大悲，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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