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清和酡娅从井中爬出,二人周身都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头皮上,面色惨白,宛如两只水鬼。
天还黑着,幸好四周无人,否则汇香苑里恐怕又要多出一则闹鬼的传言了。
回了酡娅的小楼,方才那被几十具尸首环绕带来的彻骨恐惧才从心底返上来。叶檀清打了盆水,手止不住地抖着,接连搓洗了好几遍脸,才凑到灶台边和酡娅一并烤火。
酡娅将那枚长明火递还给了叶檀清,低声道了声谢。方才幸好有它,在那漆黑冰冷,死尸遍地的地下水道中,手中的一丝温暖,才支撑着酡娅等到叶檀清回来。
叶檀清望着灶火发愣,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并没有伸手接过。酡娅知道,这个青年方才一定是见到了人间地狱,才会让他从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一惯和善的面色变得寒冷如冰,伸在灶火前的双手轻轻地颤抖。
酡娅将那长明火贴在了叶檀清的掌心。
手心里的温暖将叶檀清从冰冷的水底唤了回来,叶檀清双手合十,将温暖的琉璃珠子并拢在手心,心神稍定。
身上干了,人也就安定下来了。叶檀清见天还没亮,自己若现在回去,定会扰了白慕休息,又见身上的白衣已经脏污不堪,索性就坐在了地上,靠在带着余温的灶台旁打起盹来。
叶檀清又累又怕,一觉睡得甚不安稳,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酡娅拿了点吃食给叶檀清垫肚子。
好歹也是休息了,叶檀清恢复了活力,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幸好你收留我,要不然我半夜回去,白先生睡不好觉,弹不好琴了,岚歌非打死我不可。”
“白先生?”酡娅愣了一下,“你说的可是,白慕?”
叶檀清点头:“就是他,那琴弹得简直是芙蓉泣露,昆山玉碎。”
酡娅却干脆不吃了,低头沉思着什么,目光先是疑惑,又变得坚定。
“怎么了?”叶檀清问。
“他不对劲。”酡娅道,“我有一次去王不行的医馆,还没进门,就感觉到了一阵强大的妖气,可进去之后,屋内只有白慕和王大夫两人,王大夫又是个人族……”
“你是怀疑,白先生身上有灵力?”叶檀清听得目瞪口呆,嘴里的半块点心险些掉在地上,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不止如此。”酡娅又道,“阿缃失踪的那日,我们是去景王府演出,而白慕那天也被叫去景王府献艺。”
酡娅越说越笃定:“那为采蝶轩牵线的倌人,自己必定也落了不少好处,白慕是出了名的爱财,说不定就是他!”
叶檀清一进汇香苑就是白慕带着他,白先生虽然有些古怪,对自己却照顾有加,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可酡娅罗列出的这一条条,却叫叶檀清越听越心惊,脑海里那垂头抚琴的清瘦琴师也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我先走了!”叶檀清把最后一块点心塞在嘴里,跳起来就向外跑,一边跑还一边想着,岚歌啊岚歌,你可别出事!
“哐”!叶檀清一把推开静室的门,惹得里面的两个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回头看他。
“呦,瞧你这一身,”岚歌今日把剑鞘背在身后,收了剑两步跳到叶檀清的身边,掩住了鼻子,“唔,真臭,你这是从哪爬出来了?”
叶檀清看着屋内的两个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总算是放下了心。
白慕也侧首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探询。
“你先换衣裳去吧,整间屋子都要臭了。”岚歌嫌弃地把叶檀清往外赶。
“白,白先生,”叶檀清自然不放心再把白慕跟岚歌单独放在一起,厚着脸皮开口,“您能陪我去一趟么?”
岚歌不知内情,扑哧一下乐了出来:“看来我们臭衣剑仙还是个小娃娃呢!”
叶檀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危,又哀求道:“白先生。”
白慕叹了口气,对岚歌道:“我陪他去罢。”
叶檀清放下了心,一边走着一边偷眼打量白慕,黑色的皮环牢牢地束在他的双腕上,上面的秘银花纹也在流动着,没察觉他身上有法力啊。
院子里都传碧竹入了贵人的眼。待到了浣衣房,那老头一见来的是叶檀清,早早换了副谄媚的嘴脸,取了套洗得喷香的白衣递了过来:“碧竹小哥,您请更衣。”
叶檀清拿了衣服要去小间里换,又担心白慕离了自己的视线,干脆一把将白慕拉进了小间。
“你做什么?”白慕吓得连咳了几声,更衣的小间本就不大,两个人在里面,难免局促起来。
叶檀清眨了眨眼,指着帘子外面小声道:“我怕他进来。”
白慕还记得叶檀清第一次来浣衣房就被那老头调戏,心头疑虑稍去,便闭上眼睛站在墙角等他。
叶檀清三下五除二换上了新衣,把那不知沾了多少脏污的旧衣服扔进了脏衣篮中:“好啦,走吧!”
回到了静室,叶檀清对着二人道:“你们近日小心一些,听说长安城里出了一伙恶人,会劫了人去杀了炼丹呢。”一边留心观瞧着白慕。
白慕侧耳听着,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异样。
岚歌却大力拍着叶檀清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吧,那伙人不敢动汇香苑的人的!”
“为何?”
“你们可不许往外说啊!去年小爷为什么没当上瑶台玉珠,”岚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被人掳走了。”
叶檀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岚歌,想不出他是怎么脱身的。
“当时我被人掳走,差一点就被杀了,”岚歌喝了口茶,回忆道,“老板一听说有人敢把手伸到汇香苑的人身上,勃然大怒,使了些雷霆手段威慑那伙人,便把我接出来了,不过可惜呀,错过了去年的瑶池仙会。”
“从此,那伙人再也不敢碰老板手下的人了。”岚歌轻佻地挑了下叶檀清的下巴,“小傻子,别杞人忧天啦。”
白慕和岚歌继续排演。
边关连年的战事,使得长安这个人族都城中,人人都有几分尚武的精神。岚歌在剑舞原本潇洒飘逸的动作中加了一些杀气腾腾的剑招,再配上白慕谱好的关河令,真真是一个英武俊俏的少年侠士。
叶檀清双目放空,思索着岚歌方才的话,本就没休息好的脑子简直要缠成了一团乱麻。
一曲奏罢,岚歌摆了个姿势,收剑入鞘:“怎么样?”
叶檀清神情迷茫,岚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对岚歌竖起了大拇指,
岚歌得意地坐在叶檀清的身边饮茶休息,跟着提起鼻子闻了闻:“好香,哪来的香气?你身上的?”
叶檀清抬手闻了闻身上新换的衣裳,这两种香气还不一样,屋里这香格外的浓郁,透着一股子甜腻味,熏得人头昏。
“铮”的一声,白慕的手无力地划过琴弦,紧跟着“咕噔”一声,倒在了地上。
叶檀清眼看着岚歌的神情变得迷茫,无力地倒下,心叫不好,自己眼前的画面却开始打转,还未动作,就无力滑下了座椅,躺在地上,眼皮上似压了千斤重担,再也无力睁开。
“送完衣裳啦?”汇香苑门口的守卫热情地招呼着。
两个采蝶轩的伙计点头哈腰地应和着,背上各自背了个硕大的木箱。
来时木箱里装满了成衣,沉是应该的,怎么走的时候这俩人看着还这么吃力呢?守卫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街角的台子已将搭好了,每年瑶池仙会,长安城都要热闹一番,今日虽还不是正日子,也已经吸引了不少人来摆摊子。
守卫转眼便被一个说书人吸引了注意力,忘了这茬,摆摆手让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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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昱整日在外奔走,下午了才回到明觉宗。
周少朴无家可归,昨日就带着小黑狗搬来明觉宗借宿。见玄昱回来了,赶忙招呼他:“玄昱大哥,快来看!”
周少朴的面前放了个盛满了水的铜盆,他手掐法诀,盆中的水化为一面水镜,透过水镜,能看到一个漆黑的洞穴,不知深浅的水里泡了十几具尸体。
任何人乍一看这么多死尸都难以接受,周少朴面色惨白,强忍着恐惧道:“我方才一施展络水术,就发现叶公子已经将络水诀投入了水中,只是我看了半天,这里只有死人,不知道叶公子在哪里。”
玄昱心里明白,叶檀清昨日回了汇香苑,恐怕是去探了地下暗河,才将络水诀下在了这里,便道:“阿清应当不在这里,你先观察着。待我一会儿问问他,这地方究竟有什么古怪。”
换上了那身贵公子的打扮,玄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汇香苑,进门便扬言要见碧竹,可是左等右等,茶都喝了几杯,也不见人来。
“跑堂的!”玄昱高声招呼人过来,“人呢?”
跑堂的眼神有些闪躲,陪着笑道:“轩辕公子,咱么汇香苑的小倌多得是,您好容易来一趟长安,要不要换换口味?”
玄昱一拍桌子,厉声道:“少废话!本公子就要他!”
片刻之后,总管花玉郎端了几壶伊人醉进来了,热情地笑道:“轩辕公子稍安勿躁,碧竹昨夜染了风寒,今日便没安排他上前头来。公子千金之躯,若是被染了风寒,可全是我们汇香苑的罪过了。”
玄昱一听,心中隐隐起了不详之意,站起身来一甩衣袖:“他不在前头,本公子去后苑寻他就是了。”
却见花玉郎脚步一错,正好挡在门口,满面堆欢:“公子何必为难小人呢,您喜欢这种的,小人为您安排几个差不多的可好?”
见花玉郎左推右挡,言语间不尽不实,玄昱持剑在手,露出一截剑锋抵在花玉郎的咽喉处,目光凌厉地低声道:“实话实说,我乃安颐公主密使,召见碧竹是有要事,你若再阻挠,便是坏了朝廷的大事,休怪我剑下无情。”
花玉郎再从容,毕竟也是个平民,还是个妖族,见玄昱如此说,又想到安颐公主一惯眼高于顶,却对此人格外关照,心中不由得相信了七八分,一撩袍跪倒在地:“密使大人恕罪,今晚碧竹并未上前苑来,我已派人去后苑找过,这小子竟然没了踪影。”
“整个汇香苑都找了?”玄昱剑眉紧皱。
“都找遍了。”
“那他是何时失踪的?失踪之前与谁在一处?”玄昱又问。
“碧竹上午还去过浣衣房,跟白慕在一处。”花玉郎老实答道。
白慕?那个琴师?玄昱沉声问道:“那白慕呢?”
岂料花玉郎闻言,跪得更深了,眼见瞒不住了,干脆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回密使大人,今日我们这果真出了桩大事,岚歌,白慕,碧竹三个小倌,都不见了!”
玄昱的心往下一沉,这下糟了。
来不及耽搁时间。“速速将秦淮和贾宪叫来!”玄昱厉声道。
汇香苑有贾、秦、于、吴四大掌事,其中于吴二人分管内苑,秦淮对外,贾宪对官。闻听汇香苑又丢失了人,还是三个,惹得公主密使传召,二人不敢怠慢,放下了手头事匆匆赶来。
玄昱见人齐了,二话不说,领着两人出了汇香苑,直奔皇城脚下的永兴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