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令展逐喜目瞪口呆。

印象里，詹怀栎虽外表叛逆桀骜，但行事举止向来进退有度，和他交流时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

眼下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却像是眼见着他自己把这玻璃给打碎了。

但这玻璃具体隔得是什么，展逐喜也说不清楚。

服务员将他们点的烧烤串端上来，詹怀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快吃吧，不是饿了吗？”

展逐喜拿着手机还在愣神，小声问道：“你刚刚是生气了吗？”

詹怀栎面色从容，拿起一串牛肉，“没有啊。”

“怎么没有。”展逐喜喃喃道。

虽然他的语调确实很温和，但情绪是不会骗人的，那低气压简直不要太明显。

詹怀栎说：“我只是觉得，像那样的人，没必要太忍让。”

展逐喜拿起掌中宝吃了两口，这才说：“这世界上总是有些不对付的人。”

顿了顿，她继续十分诚恳地说：“但是，谢谢你！”

不管怎么说，有人撑腰的感觉总是多了分底气。

“客气什么。”詹怀栎道。

展逐喜又看了眼聊天软件，相亲男再没回复。

“可能是我出店后和你汇合，被他看见了。”展逐喜道，“他不敢招惹你。”

“怎么就不敢了。”詹怀栎吃完一串牛肉，放下签子，“我还等他再多两句，继续对线。”

展逐喜咕噜咕噜喝了两口饮料，“这样最好，我回家后就跟面包猫说，让它帮我跟小鸟小狗小猫都摆谈摆谈。”

“摆谈什么？”

这突然闯入的声音吓得展逐喜一个激灵。

旁边的草丛绿化带里，一只毛绒玩具似的小熊猫乖乖巧巧地抬头看向他们，毛茸茸的小脸嵌在树丛中，光线昏暗，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展逐喜忙慌着往四周看了一圈，这才低头捂嘴压着声音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你俩半天没回来，我只能带小蝴蝶来找你们啦。”面包猫委屈道。

一旁的小蝴蝶扑闪着翅膀，“我在这里！”

*

刚上桌的一盘烤串，油滋滋香喷喷的，还没来得及多吃几口，展逐喜却只能含泪叫来服务员，“麻烦打包。”

把面包猫丢上车后，它滚了几圈，抱住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可怜兮兮，“老板，你不爱我了。”

“你下次再偷跑出来，我们可以商量商量，解除合作关系。”即便已坐进车子里，展逐喜还有些后怕，“幸好没人发现你们。”

面包猫抱住她的手臂，“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啊，你不是想快点把我们的身子彻底换回来吗，这小蝴蝶特地来找我了，我肯定不能消极怠工啊。”

小蝴蝶落在车内的玻璃窗边，帮面包猫说好话，“小姐姐，小熊猫也是好意，你别生气啦。”

展逐喜叹气，“行吧行吧，你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停，我要是再揪着不放，倒显得我不大度了。既然是有重要事情，说说看吧。”

小蝴蝶道：“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一位少年。”

小蝴蝶和少年的相遇，是在一个当时还未开发的山林里。

具体有多久，小蝴蝶记不得，毕竟对动物而言，并不关注人类社会的运行时间。

少年的外公外婆是在大山里长大的，虽然少年的父母几次提出要接他们去城里生活，但都被拒绝了。为了尽孝，父母常是带着少年在寒暑假的时候回到山里陪伴长辈。

小蝴蝶从前，也是在那个山林里。

羽翅轻轻，借着风力划过空中，但在一场大雨过后，它的双翅破败了。

小蝴蝶依旧是美丽的，但它此刻，没法飞舞。它把这当做是必经的历练，在每一个将要飞升的物种面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后，方才超脱。

托着残败的翅膀，它看到了一座砖瓦房，拼劲全力挤进窗缝里，躲进柜子后面的角落里，这才软趴趴藏起来。

每到秋天，它们会飞向南方，迁徙不是大雁才有的习惯，但对它而言，要历经数代，而它，肩负着希望。

在绚丽的花丛里，蝴蝶的周期是漫长又短暂的。

但美丽。人类眼中的美丽。

它在潮湿的地上躺着，回忆起自己的幼虫生涯，先吃掉卵壳，然后是叶片。这是蝴蝶刚刚诞生时的求生基本。

但蠕动的身躯不仅不被大多数人接受。如果不小心掉在泥土里，又没来得及转移到安全的环境，就会被路过的蚂蚁吃掉。

它想着，好不容易破茧成蝶，它如今不会还是躲不开被其他虫子吃掉的命运吧。

这间屋子是最近才打扫出来的，住着少年，按正常情况，少年应是青春蓬勃的，但这位少年不是，他自我评价，觉得自己是低沉阴暗的。不知为何，他不喜欢呆在人多热闹处。

虽然父母都让他和村子里的其他同龄人玩耍，但他却总觉得格格不入。

少年回到自己的屋里，好似无聊了，开始翻箱倒柜的打扫起卫生。

被他发现的瞬间，小蝴蝶想，没被虫子吃掉，竟是被人发现了。

他肯定会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当做有趣谈资。

“是蝴蝶啊。”少年说。

小蝴蝶想翻个白眼，它长得很规矩好吧。

“比起和人交流，和蝴蝶呆在一起，好像还不错？”少年小心翼翼将它捧出来。

小蝴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恶意，并没有急着飞向别处。

他继续道：“我叫华有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可没名字。小蝴蝶想。

此后一周时间，它都呆在他的房间里。

华有陆经常和父母一起出去爬山郊游，房间里总是空着的，刚好这最近的天气也并不很好，小蝴蝶虽然想去找些花朵，但考虑到翅膀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算了。

反正华有陆会给它吃蜂蜜和牛奶。

值得一提的是，遇见华有陆的时候，是物资还不是充沛的年代。

竟有人肯将这些稀罕东西分些出来，给一只毫不会给他任何回报的小蝴蝶，着实少见。

小蝴蝶突然理解了那些猫猫狗狗，它们自愿被驯化，去寻求有所依仗的生活，虽对于向往自由的大多数动物而言是禁锢与压抑的，但仅就生存而言，确实是有好处的。

连它这一只小小蝴蝶，都开始享受起被饲养的安逸日子。

后来暑假结束，华有陆不得不从山野间离开，重新回到城中上学。

离开的时候，华有陆说:“真羡慕你啊，自由自在的。”

小蝴蝶为他的话而感到格外惊讶，怎么会有人羡慕一只蝴蝶的。

蝴蝶不过是有几分色彩而已，都有翅膀的情况下，它们甚至比不过鸟雀。它的翅膀太轻薄，和坚韧的羽毛无法媲美。

小蝴蝶本想确认他离开山野的时候再回到树林之中，可华有陆却先一步带着它回到了林中深处，“回去吧，这里才属于你。”

小蝴蝶扇了扇翅膀，听从了他的话，离开了他的视线。

华有陆非常爱蝴蝶，爱美丽飞舞的生命。

而花和绿林，才是蝴蝶的归宿。

在他从山丛中离开之时，千千万万的蝴蝶聚在一起，在空中翩跹游曳，像一场绚丽的风暴。

华有陆站在原地，面对这浩瀚壮美的绝美景色，惊叹万分。

这是小蝴蝶送给他的分别礼物。它知道，人与动物的结局到底是要分离的，不过是早晚的事。

但小蝴蝶反悔了。

它跟在华有陆后面，随着他飞进了城市。

城市里的公园是它新找的栖息场所。

小蝴蝶常常飞到华有陆的学校和住家附近。

看他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华有陆是不合群的学生，小蝴蝶也算是不合群的小蝴蝶，它总是对人类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在人群里的华有陆是聪明的，却也更孤僻，但好在，成绩的优异让他避免了一些显性的排斥。

当初的少年在年复一年的岁月里逐渐长大，报考了昆虫学专业，全心全意研究自己所热爱的学业。

小蝴蝶的观望也已渡过了它也记不清的时间，总觉得，也是时候完成它自己的梦想了。

准备离开城市的那天，小蝴蝶又飞去了华有陆的房间。

和当年的情状大同小异，小蝴蝶还是不小心被他发现了。

华有陆记不得它，它只是千千万万只蝴蝶中，没什么特别的那只。

但刚巧，华有陆正要找蝴蝶研究，它的闯入，让他如获至宝。

它的翅膀上被贴了标签，证明它曾经被人抓住过，但为了研究习性，又将它放归了。

潜心飞升，是小蝴蝶从诞生初始就定下的目标，它没办法参与他的研修与观察，但它也一直没有取下这标签。

常有其他的动物想替它取了，它总觉得，是否有标签其实都无所谓，但有了个别的东西在翅膀上，它总是比其他蝴蝶都不同。再者说，也是与人类世界，产生若近若远的微妙联系。

它忽然明白了华有陆在羡慕什么，这对翅膀是大自然的造物，是鬼斧神工，陪伴着它，使它能穿越漫长的旅途，它可以飞过海洋，去往它的前几代都未曾领略过的目的地。

说到最后，小蝴蝶对展逐喜说：“帮我把这个标签还给那个少年吧，希望他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