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几个转角之后的一处水缸旁,眼睛紧张地四下看看,确定无人,才松了口气,腰和腿都软倒,跌坐在了地上。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一手捂住扑通直跳的胸口,额角冒出了细细的汗,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眼神却极度平静。
毕竟,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只是……
想起被踩住头时拼命抬头对上的那一双澄澈淡然的眼瞳,易禾忍不住微微发愣,捂住胸口的手紧了紧。
于是就感觉到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
易禾疑惑地从交襟衣领里摸出一块白色手帕,触手柔软丝滑,常年在宫中伺候的他下意识就知道这手帕的价值不菲。
手帕里裹着七八片参片,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不知道是什么法子炮制而成,闻着就味道让人觉得舒服了许多。
易禾想起来刚刚那公子似乎拍了拍他的胸口,就是那时候把手帕塞给他的吗?
他捏着手帕一角的手紧了紧,而后视线下移看到手帕一角绣着一个“隽”字。
是那个公子的名字吗?
易禾恍然了一瞬,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他小心翼翼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珍惜不已地捏起一片参片含下。
他一直愣愣坐在角落,感觉到体力和精神都好了很多。
眼睛盯着那块手帕看了又看,易禾小心地把手帕包好,珍之重之藏到怀里,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
走到未央宫外的时候,秦隽恰好听到低沉的号角声,胡人骑兵们已经收拾好要出城了。
乌利吉披着虎皮披风,骑着那匹传说中的汗血宝马,被一众胡骑簇拥着立在最前方。
哈森也骑上了马,落后于乌利吉几步。
秦隽走上前,“大单于既然已经准备离开,薛无也不多留了,最多七日,我会让人联系单于。”
乌利吉眼皮一抬,“七天?”
怎么总感觉怪怪的。
秦隽一脸无奈:“关中通信已经断了有一段时日,七日后单于也应该到凉州以外了,传信总要花些时间,但单于放心,耽误不了的。”
可不得给乌利吉完完整整过个头七呀?
战场上每一瞬时机都很重要,乌利吉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不是急于求胜的毛头小子了,他清楚尽快出关才是最稳妥的选择,因此也不想跟秦隽浪费时间。
乌利吉瞥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知道了,本王要尽快出城,你自便吧。”
也就这时,乌利吉眼神一横,看到了远处城楼上燃起的烽火,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有胡骑快马来报。
“单于,周军距长安城已经不到五里地了!”
“什么!”
乌利吉大惊,“周军有多少人?”
“至少五千人!”
乌利吉拧眉思考,秦隽在一旁一惊一乍大喊道,“什么!周军来了!”
这一嗓子把乌利吉震得思路一下子断了。
秦隽一脸焦急和懊恼之色,“该死,不是说好了今夜攻城吗,怎么午时都不到,先锋军就来了?”
乌利吉眼神惊疑不定,“先锋军?今夜攻城?这又是怎么回事?薛无,你给本王说清楚!”
秦隽黑着脸,“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我确实有得到消息,说潼关那边准备今夜趁夜攻城打单于个措手不及,先锋军统领正是经验丰富的许屹将军。”
“正是得了消息,我才会一早就过来,可谁知他们怎么提前动手了!”
他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如今消息竟然不准,谁知道许屹之后又还有多少人!”
乌利吉原本还琢磨着人不多就出城杀一波再扬长而去,狠狠打中原人的脸!
可是秦隽这么一闹,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下意识就被秦隽带着走了。
于是他心里也开始焦虑起来,谁知道这五千人后面还有多少人,得尽快撤才行,若是在这里翻了船,他就是死了也能气活!
乌利吉阴沉着脸下令,“现在立即出城!”
秦隽一脸焦急,“我该如何,现在出城岂不是被正面撞上,说都说不清了!”
乌利吉根本懒得搭理秦隽,但想想刚刚建立的合作关系,只好不耐烦道,“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到了凉州境内你再绕路回来。”
秦隽语气很为难,“我又不会武,手无缚鸡之力,若你们和联军交锋,我跟着你们岂不是很危险?”
乌利吉闻言,看着秦隽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些鄙夷。
事情接踵而来,他脑子里也乱哄哄的,根本没想过如果秦隽真的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敢“千里走单骑”带着个仆人就跑到关中的。
哈森也是嫌弃不已,“真是没用!哼,你跟本王子走一起吧,有亲兵在,不会让你死掉的!”
要不是这个薛无可以帮他对付阴险的达提,这种没用的中原人他见一个杀一个!
秦隽一脸勉强,“好吧,那也只能这样了。”
乌利吉脑子里闪过什么,心里狐疑,他眼睛紧盯着哈森,“你不是一直很厌恶中原人吗,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哈森心里一慌,可不能叫父王知道他和薛无合作对付达提!
于是他用出了毕生演技,满脸的傲慢,“还不是看他对父王用处,要不然我早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了!”
“是吗?”
乌利吉虽然心里还有怀疑,但是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秦隽和韩翼骑着马顺利地混入了胡人骑兵里,一路奔袭出城。
与此同时,城外许屹带来的五千兵也正往长安这边推进,主将依然是许屹,但是整个军队的指挥权却是到了陆舟手中。
杨均有些不安,“将军,咱们为什么要故意让胡人侦查到,这不紧不慢的,哪里像是打仗呀?”
许屹也跟着皱眉,但是想一想秦隽,又觉得肯定没问题。
“秦公子的布局,我也看不太明白,总之先听陆翌航安排吧。”
“报!”
“将军,胡骑出城,物资千车,行动迟缓。”
许屹看向陆舟,“翌航兄?”
陆舟罕有的连着说了一大串话。
“全军沿西南方向追击,许屹、杨均,分别带人绕后包抄,至少留下他们五成辎重,不必恋战,放他们逃走。”
许屹率先道,“明白!”
目前一切都在秦隽先前的安排之内,许屹和杨均心里也都有数,于是不再多停留,按照陆舟的吩咐,各自领兵迅速包抄而去。
陆舟则带领余下部队追击胡人,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既不太近,但又始终在追着。
秦隽和韩翼就跟在乌利吉和哈森旁边,被数百个胡人精锐骑兵围拢着逃跑。
但是他们始终能遥遥看到身后的追兵,这些追兵就好像黏上了他们,甩都甩不掉。
步兵追骑兵,这本是自讨苦吃、天方夜谭的事,但由于胡人携带着太多从长安掠夺的粮食、财宝,足足有数千车,他们根本走不快,甚至还束手束脚无法保持阵形。
但要解眼下困境,其实也非常简单,丢弃辎重,快马奔走,追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但是这可能吗?
没可能的。
长达七日有余的掠夺,见人就杀,见钱就抢。
别说皇宫和世家宅院了,官邸、商铺,就连民间看起来豪华一些的宅院也都被洗劫一空,即使是镶嵌在墙上门上的宝石也都被撬了下来,织锦的地毯也要整个卷走,他们掠夺来的东西数千车都装不下。
若非事发突然,秦隽又一直不动声色地强调时间紧,坚持要快些离开,这些胡人会直接把带不走的东西毁掉。
明知追兵在后,依然拉着数千车的辎重队,队伍拉的老长看不到头。
贪婪至此,会甘心丢下这些掠夺而来的物资吗?
乌利吉呼吸越来越重,心烦意乱,可是越急他就越没有办法。
他向来贪婪自私,放不下夺来的宝物,可是又绝不可能使自己置身险境,带着数百骑兵快马加鞭地逃。
可是如此一来,就和辎重队脱节了!
乌利吉回头,快要看不到追兵了。
可是同样的,他也快看不到辎重队了,数千车的车队断成好几截,还跟在他身后的,竟然只有不到两百车了。
乌利吉恼怒不已,低头骂了无数句脏话。
哈森也不甘心,到手的肥肉,怎么能就这么丢了?
“父王,不如我们杀回去吧!我看着他们人也不多,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乌利吉迟疑,哈森回头看了眼抢来的物资,咬牙切齿道,“父王,要是东西都丢下了,我们这不是白来一趟了?”
而另一边陆舟眼见胡人的骑兵已经严重脱节,散的不成样子,头部骑兵已经跑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影子,余下的一千多骑兵还守着几倍多车队,不舍得放弃逃走。
陆舟直接下令发起了总攻。
他虽然没有什么官职,但是领兵经验很丰富,带着余下的三千人将那些落后的胡人骑兵一一包围绞杀。
不到半个时辰,一共一千一百余名胡骑就全部被陆舟带兵剿灭,他们的战马和留下的数千车物资全都被陆舟收拢起来。
许屹和杨均走近路包抄,又将中间的一千余胡骑包围绞杀。
乌利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身后已经只有两千多人和数百车的物资了,而长长的辎重队,早已看不到尾部了,是生是死他们都不知道。
乌利吉恼恨不已,“好,就跟他们拼了!”
但是他话音才落,就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树叶簌簌震落,有细微的落石从山上滚下,不少胡人都发现自己的战马有些焦灼的原地踏步。
“怎么回事!”
“怎么地面好像都在动?”
“大单于,我们怎么办?”
胡人骑兵们惊慌不已,乌利吉瞳孔一缩勉力拉住缰绳。
“不,不是地动,是军队,是中原的军队!”
至少数万人!
可是,这里已经到了凉州地域,凉州军早已经乱成一团,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周军?这根本就不可能!
乌利吉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跑,原路逃走可是身后也传来了这种大军过境的声音。
他惊惧之余四处张望,发现周围的地势对他们极为不利,峡谷通道狭小,骑兵队被拉的老长,而两端出口早就被不知哪里来的周军围堵。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包围在了峡谷中。
乌利吉眼神几乎要杀人般看向哈森,“这就是你带的路?孽子!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甩开追兵的时候就是哈森说自己曾经看过中原的地图,知道从这边走能最快速度到凉州境内,而凉州群龙无首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乌利吉当时对哈森赞赏不已,觉得这个愚蠢的儿子总算开窍了,没想到这一开窍,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哈森下意识看向秦隽,他心里也惊恐不已,“这都是薛无,薛无他欺骗了我!”
乌利吉大骇,看向秦隽,却发现秦隽一直看着他们。
四目相对,秦隽唇畔缓缓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
乌利吉太过震惊而怔愣了一瞬,这一愣,秦隽身体猛的弹出,他脚步轻盈一点,像一道风落在了乌利吉身边,手腕上银光一闪。
周围数百骑兵都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秦隽手中已经牵起了一根极细极锋利的银索,紧紧的缠在了乌利吉脖子上。
而秦隽动手的那一瞬,韩翼也一把拉过了哈森,大手一挥之际折断了哈森的双臂,按住他跪在地上。
乌利吉的亲卫骑兵们大惊失色,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对无害的主仆,主人是个不中用的公子哥,仆人有点武功但不足为惧,所以没有人把这二人当回事,还放任他们紧跟着乌利吉。
可谁也没想到不起眼的两人会突然出手,劫持了单于和二王子!
如今他们投鼠忌器,根本不敢靠近对方。
冰冷又锋利的银丝贴着乌利吉的脖颈和血管,划破了乌利吉的脖子,血丝渗出。
乌利吉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刻他从这细细银丝上感觉到的恐怖威胁。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地面上的动静越来越大。
乌利吉抬头,看到了一袭银甲的年轻将领,他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大军。
他一眼认出,将他们围困在此的,正是传说中群龙无首乱作一团的凉州军。
哈森双臂被扭断,被按倒在地上,他痛苦地仰着脖子,但除了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里的耻辱和惊恐之感。
他顾不上计较这个仆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只是猩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隽。
“你跟我说,赵玄远在冀州老家,凉州军群龙无首,骗我说服父王走这边,其实你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乌利吉闻言,艰难地动了动脖子,眼神阴鸷又怨恨,“薛无,你敢蒙骗本王。”
他心里一直以来盘旋的疑虑全都有了解释,怪不得他总觉得怪怪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这薛无给骗了!
他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每次一怀疑就会被各种事打断,原来都是对方算计好的!
秦隽笑吟吟道,“我们中原有个词,叫做关门打狗,现在乌利吉单于,就是那只狗咯。”
他说完,不顾乌利吉杀人般的目光,朝远处的年轻将军挥了挥手,笑容灿烂耀眼。
“明远贤侄,别来无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