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月色溶溶,殿内帐中无声。
一只手缠上庄钰的手。
那只手骨节修长且分明,强行将庄钰紧攥着被褥的手拽了下来,再强行挤进庄钰紧握着拳头的掌心里,最后跟庄钰掌心对掌心,十指相扣。
庄钰的脸色并不好,紧紧闭着眼,侧着头,额前有汗,鬓边一缕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
但庄夜阑已经习惯了看庄钰这幅表情。
一副永远闭着眼,不愿看到庄夜阑的表情。
庄夜阑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来吻庄钰的脖颈,用牙齿辗转轻磨,直到反复留下新的痕迹,和旧的重叠起来。
庄钰从鼻子里发出很轻的声音,似乎是很难受。
今夜的庄钰好像格外不同。
庄夜阑撩开他额前的头发,低声问道:“皇兄不舒服么。”
庄钰没有吭声。
他依然紧紧闭着眼,眼睫颤个不停。
庄夜阑就只当庄钰和以前一样,觉得反感,所以没有理会。
但渐渐的,庄夜阑察觉到了不对劲。
庄钰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等庄夜阑把庄钰抱起来,抱在怀里的时候,庄钰的呼吸已经没了,脉搏也停了。
庄钰静静地躺在庄夜阑的怀里,侧着头,仍旧是闭着眼,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但那眼睫不会再颤了,也不会再睁开眼,用以往那种略带嗔怪又温柔的表情看庄夜阑,亦或是用后来那种带着悲凉和恨意的眼神看庄夜阑。
“皇兄……?”庄夜阑的指尖在颤抖,声音都哑了,“皇兄你怎么了?”
一阵风将帷帐轻轻吹起,融了一地的月色也变得冰凉。
……
庆懿二年,大历王朝风雨飘摇。
皇帝懦弱不堪,面对西边的戎族外敌来犯,只敢议和不敢战,朝中主战派势微力薄,最后只能屈服于议和派。
议和之后,西边戎族非但没有放弃进攻,反而更加猖狂。
眼看着戎族的兵马就要踏平大历的国都江川,朝中还有奸臣建议皇帝放弃抵抗,直接降戎。
内忧外患之际,有人提出迁都。
于是大历王朝经历了一次浩浩荡荡的迁都。
在向南边迁都的路上,年仅九岁的太子发了一场高烧,性命危在旦夕。
庄钰似乎在睡梦听见哭声。
是女人的哭声。
他的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庄钰以为自己会看见华丽无比的殿顶,看见那个庄夜阑用来关他的华丽牢笼,可是睁开眼,他只看见了简陋的木屋顶。
庄钰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侧过头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坐在床榻边拭泪的女人。
如果有满头珠钗玉石,这个女人应该可以算是国色天香,但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只穿着素衣,头发上也没有什么珠钗,一个素簪挽起头发,也没有涂脂抹粉,显得那张脸有些年老色衰的感觉。
庄钰看了这个女人很久。
他有些恍惚地想,这是梦吗?他的母后分明已经去世许久了。
庄钰的唇动了动,开了口,“母后……”
发出的声音却让庄钰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声音明显被烧得有些哑了,可就算再哑,也透出一种孩子般的稚嫩来。
徐清骤然回过头来。
南迁的路上,她似乎很疲惫,再加上庄钰高烧不退,同行的太医都觉得庄钰怕是要不行了,导致徐清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庄钰怔怔地望着徐清。
徐清的嘴唇颤抖着,“我的儿,你醒了……”微微一顿,她的眼底透出一丝慌乱,“太医……太医……”
她起身就出去了。
只有庄钰还有些茫然地躺在床榻上。
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庄钰分明记得他已经死了。
死之前,还被庄夜阑强行拉着欢好,死得屈辱又不清不白。
可一睁眼,怎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迁都路上。
庄钰觉得离谱又诡异。
但这个时候,太医已经进来了。
庄钰还觉得浑身难受,难以动弹。太医在他身边跪下,替他把脉、诊断,良久,太医转头对皇后徐清道:“太子殿下真是吉人天相,竟自己挺过来了,皇后娘娘可以安心了,只要殿下醒了就无大碍了,老臣去给殿下熬药来。”
徐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等太医一走,徐清又回到庄钰身边。
她伸出手放在庄钰的额头上,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钰儿,母后要是没了你,这辈子就没了。”
庄钰望着徐清,想说什么,喉咙却嘶哑无比,咽口水都疼。
喝了药,庄钰依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但他想不明白,如今自己这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离开了庄夜阑的魔爪,重新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迁都路上?
庄钰忘不掉上辈子,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弟弟庄夜阑背叛自己,在所有皇子都在对付庄钰的时候,庄夜阑也没有站在他身边,反而是把他拖进了万丈深渊。
庄夜阑把庄钰从太子位子上拖了下来,自己坐上皇位,把庄钰关在了他的寝宫中,日日夜夜……要强行占有庄钰。
想到这里,庄钰就觉得有些恶心。
他别过脸去,对着墙壁。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次。
庄夜阑把手强行挤进他的掌心间,跟他十指相扣。
庄钰紧紧闭上眼,努力把那个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过了一会儿,庄钰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回过头,想找人问件事情,却发现身边没有人。
庄钰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身。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身子,都小小的,完全没有长大。
迁都的这一年,没有记错的话,庄钰才九岁。
他下了床,头重脚轻的,跌跌撞撞走到门口。
入眼的是满目疮痍的土地。
谁能相信大历王朝的皇室贵族们,此时此刻就待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住着农屋,吃着粗糙的饭食。
庄钰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他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太子殿下!”那人很惊讶,“您怎么出来了?!您的身体……”
庄钰回过头,看见了一名穿着铠甲的将军。
这位将军如今年纪尚轻,大概二十五六岁上下,在十二年之后,是三十七岁。
这人是徐清的亲弟弟,徐丰摇,徐大将军。
在十二年后,在徐清死后,徐丰摇成了徐家最后一个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可徐丰摇的结局是被叛党诛杀后被割下头颅。
头颅送到庄钰的面前。
那样的场景太过于可怕,以至于庄钰现在看见徐丰摇,竟然觉得那头颅……会掉下来似的。
他该叫徐丰摇一声舅舅的。
但庄钰开了口,声音嘶哑无比,咽喉疼痛,只能勉强发出声音,“舅……”
徐丰摇道:“殿下跑出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歇息!”
他说着就将庄钰抱了起来。
庄钰吃了一惊,下意识搂住徐丰摇的脖颈,之后又开始挣扎。
他拍打着徐丰摇的背,“放我……下来……”
徐丰摇不由分说把庄钰抱了回去,放在床榻上。
但庄钰又坐起身,扯着徐丰摇的手,“我们……如今是到哪儿了?”
徐丰摇单膝跪下来,给庄钰理好衣裳,道:“我们到阜县了,殿下,再过五日,就能到明安了。”
阜县?
庄钰的脑袋嗡了一声。
“阜县……”他喃喃道,“这么说,已经过了?”
“过了?”徐丰摇没听懂,“殿下在说什么?”
庄钰猛然抓住了徐丰摇的手,“我们已经过了临州了,是不是?”
徐丰摇还没有说话,庄钰又问道:“那……那我在临州……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徐丰摇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庄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嘴唇颤了颤,忽然发现到了这个时候,竟然难以启齿。
庄钰艰难地问道:“有没有……救……一个小孩?”
徐丰摇顿了一下,随后立刻明白过来,“那个小孩啊,已经带过来了,按殿下说的,让他与我们同行。”微微一顿,“殿下是想见他是不是?这就带他过来。”
庄钰还没有来得及拉住徐丰摇,徐丰摇就起身走了。
“……”
庄钰有些茫然地坐在床榻上。
救了,已经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重生回到这一天,而不是再早一点。
如果重生回到临州,回到在临州的那一天,就算看见被屠城的临州城里,血流成河,满地尸体,就算看见那个小孩颤抖着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向他爬过来的瞬间,他也不会去救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回到了离开临州后的这一日。
已经救了。
一切似乎又难以改变了。
庄钰坐在床榻上,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他还听见徐丰摇说:“待会儿要见的是太子殿下,你见了他,记得跪下来,叫一声殿下,是他救了你,知道么?”
没有人回答的声音。
下一刻,徐丰摇走进屋中。
他的手边牵着一个小孩,大概六岁不到,长得特别矮,特别瘦小。
庄钰的心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床榻后躲。
徐丰摇松了手。
那个小孩就慢慢地走到了庄钰的面前,跪了下来,按照徐丰摇说的那样,说了一句:“太子……殿下。”
说完以后,他又抬起头来,望着庄钰。
这一年,庄夜阑才六岁。
那张瘦得离谱的脸上,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庄钰和庄夜阑对视的瞬间,好像看见了十四年后,自己被庄夜阑压在床榻上,庄夜阑那双漆黑眼睛里映出自己的那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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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1,双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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