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两人来到了还月州外城。
还月州到底是受一方庇护的大州，烟火人气与之前路过的小镇不可同日而语。一进城便是人群窜动，热热闹闹的景象。
“这里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重归旧土，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步柏连说着，眼底晦暗不明的撩动几许波动。
这里也是另一个人的故土。
“到是......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佑离岸望着眼前的街道，老老实实地说道，“师尊去那我就去哪。”
故土的街道与别处的街道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这片土地上并没有寄托多少相思之情。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里尝到过一丝虚弱的温暖。
但是实在是遥隔太远，遥远到偶尔回忆起来都会惊讶自己居然有过这等的好日子。这段过去总是蒙着一丝阴霾。如今的朗朗乾坤下，回忆那些混沌不明的过去，到是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微妙。
“人离家之后，如非特地奔赴，恰巧能途径旧土是件幸事。”步柏连颠了颠手中新兑的荷包，“你年纪还小，遇见这种情况要主动闹着多留几日，多玩些好玩的，知道吗？”
步柏连看了一眼挤地热热闹闹的酒家：“走，在这边小住几日。师尊带你好吃的。”
“师尊，你等等我！”佑离岸紧紧地跟在步柏连后面，唯恐一个眨眼，那么大一个师尊就如鱼入海，不知道钻到那个铺子里了。
“师尊，我跟不上你了......!”
佑离岸目光不经意地往面馆前面一瞥，便再也移不开了。
刹那间，一股无法控制的暴虐在心底翻腾着升起，刺激的他几乎发起抖来。
“怎么了？”
一双手按在佑离岸肩膀上。
这是双处尊养贵的手，并不宽厚，但是落在肩膀上却是厚实有力的，温度穿过衣服的布料贴在佑离岸肩颈的皮肉上。佑离岸顿时清醒过来，冷汗“刷”的流了半背。
“看什么呢...面馆？”
步柏连凑过来，垂下来的头发挠过在佑离岸的耳阔，落在他的胸前。他顺着佑离岸的视线看去，看见了一家面馆。
“饿了？也是，是时辰了。这么多人，咱们也去尝尝味道。”
步柏连说着就往面馆走去，佑离岸紧紧跟在后面，步伐间透露出一点极力掩饰的僵硬。
与周边相比，这个面馆不算什么火热的店面，但是也是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客人不断。店家是心善之辈，面馆前面还有一个老乞丐，正舒舒服服地睡着。
“客官请上座！”一个店小二见来了客人，连忙跑过来招呼。看见步柏连的脸愣了一瞬，一瞬间晃了神。
“上你家最招牌的面便好，再配上你们家最出名的小食，各两份。酒拿一壶。”
“哦...哦！好的客官！客官稍等片刻，马上就送上来！”店小二回过神来，连忙将人带到位置，转头慌慌张张的忙活去了。
不一会儿，两碗喷香扑鼻的面便送了上来。
面条热气腾腾，根根分明。柔软又不失滑弹。淋着酱汁卧在碗中，光是看颜色都叫人食指大动。
“味道如何？合不合口味？”
步柏连面前的碗底已经空了，正拿着筷子夹起自己碟子里最后一块小食。小食香酥的很，入口即化。他喜欢这种甜而不腻的吃食，现在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边是你家，我们多留几日，将这边的好吃的都吃一遍，也是无妨。”
“很好吃。”
但是也吃不出“此处”与“别处”的区别。
佑离岸看着眼前只剩汤底的面碗。眼下的面是很好吃，但是以果腹为目的的吃法，能吃出什么其中多少好味道呢？
这些日子他同师尊在一起，一路上吃了不少好吃的。每一份都是人间美味。他的师尊好像什么都不忌口，除了好吃甜食以外，看不出旁的喜好。
半年前还在捡菜叶子吃，做苦工换掉在地上的脏包子吃。突然一天就成了正经饭菜，自然觉得什么都挺好吃的，但是也都吃的不大走心。
“分明是一样的，这边那边明明没什么区别。”佑离岸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将最后自己的小食递到了师尊筷子边。
看着师尊将小食夹起来送入口中细细嚼咽，佑离岸心里升起满满地雀跃。又觉得自己一直盯着师尊的筷子不好，佑离岸转头望向窗外。
他不能明白步柏连为何对生长的地方如此费心，好像走到了有生养之恩的地方，就一定会被绊住脚步，一定要多看几眼窗外楼景。
“但是，若是真的能多留几日...也许...”他的一缕灵识磕磕绊绊的穿过面馆，高高的悬在老乞丐的头顶，冷漠地俯瞰着这个睡得昏天暗地的老乞丐。
“是吗？能有这种好事，大娘你真是走了大运了！”
店小二站在隔壁桌子旁，一边上菜一边羡慕的感叹道。
佑离岸一个激灵，见自己师尊也有跃跃欲试去听的架势，连忙收回灵识。
“那可不是，那边的先生都说了，等开了春了，我儿子就能去京城参加科考了！”说着，说话的女子得意的伸手挽了挽头发，“以后可就不一样了！”
“那本家小店今日也是接了贵客了，您上座，这壶酒就送您嘞！”
“我家儿子就没张夫人你家的那么有本事喽。”
掌柜也满面红光的走了过来：“我儿子只怕是一辈子小老百姓的本事，只能在这个小地方接接老子的活。不过但是倒也是个老实的。诸位，明儿个就是我儿子大婚的日子了，要是各位肯赏脸，明儿个都来参加一下王某的婚宴，王某必然让诸位宾至如归！”
“我能来吗？”步柏连横插一壶，“我虽是外乡人，但是难得能遇见喜宴，若是能沾沾喜气，也是步某的福气。”
“原是哪位仙尊大驾。”掌柜的见多识广，直到步柏连他们并非凡人，“若是仙尊光临，那更是蓬荜生辉啊！”
步柏连伸手拱了拱：“那步某可就与王兄说定了，明日还望王兄能给留个吃饭的地。”
众人又是一阵子欢呼，佑离岸有些坐在座位上，有些拘谨有些懵懵的感受着周围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他看着周围的人，虽不至于乐极到失态，但是无人脸上不是毫不加掩饰的喜悦。
原来他们每天都是活得很开心的吗？
他以前是一个小乞丐，厮混在乞丐堆里长大。从小到大没吃过几个好脸色。遇见的都是人们癫狂黑暗的一面。
日子好的时候大家嫌他们晦气，但是过得不好的时候，大家就能够把他们想起来了。还有专门过来将自己的不满和愤懑都发泄给他们的。那些年纪大点的乞丐在哪里受了气，便会回来就会找他们这些无力反抗的孩童妇孺撒气。
是以，佑离岸一直以为世间生活，人人同他们一般，都是麻木的挣扎在或长或短的苦海中。
原以为是人们的生活中都是痛苦，现在才知晓，原来是自己只能接触到痛苦的一面罢了。
作为阴沟里的一员，此时倒穿得人模狗样的端坐在朗朗白日下，藏匿在众人欢喜的地方。到像是某处初来乍到的人一般，全然不知该做出如何表现。
“吃好了我们便走吧。”步柏连见佑离岸一脸强掩的不自在。以为是小孩子刚刚出来，不习惯这样人多冗杂的场面。
“走，带你去买好看的衣裳。”看见步柏连将一块银子单手掷到店小二的怀里，又要了两个烧饼包好带着。佑离岸连忙身上包袱重新系好。
“师尊，我已经有很多衣服了。”佑离岸背着背包跟着步柏连。
“自离宗门后，买的衣物便都是我的。师尊，弟子的衣服够穿就好了，并不用太多。还是师尊要穿得好看。”
“无碍，衣服哪有嫌多的。看你那小老头样。”步柏连回首将佑离岸捞过来，“半大点孩子操心不少，你就当陪师尊玩了！”
岂料，一进入成衣铺子，又是一阵一阵的欢笑冲破店门往外跑。
“店家，最近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般高兴，怕是仙人来了也要羡慕啊！”
步柏连一面将佑离岸推进去换衣服，一面与店家大娘就攀谈了起来。
“可不是吗？”大娘徐娘半老，风姿绰阔，看着步柏连这张脸就心生喜欢，“你怕不就是那个仙人吧？”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步柏连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丝毫没有谦虚的样子，反而好像是“谦虚的认下了这个名号”。
“是我的小丫头，明儿个就要嫁人啦。”大娘说着激动地拍了拍手边成堆的布料，身子也隔着衣服前倾了过去，满头珠玉乱摇，一副迫不及待要说的样子。
“你是不知道，我家的丫头同她那个小子，是打小一块而玩得青梅竹马。你是不知道，他们从小啊，就和一个人一样！”
大娘眯着眼睛抿着笑，一脸揶揄：“根本分不开！”
“原来是佳偶早成，那是要好好恭喜大娘了！”
大娘被左一句右一句哄得找不着北，一直到佑离岸拿着大包小包的衣服离开，还在后面喊着说。
“哎呦喂，走路可要看这些，别踩着人了。”
“对不住，是小辈没有注意。”
原本憋着闷气一股脑往前冲的佑离岸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转过身去，看见师尊脚边躺着的，俨然是方才在面馆前面睡着的老乞丐。
“我听他们说了，你是仙人。”老乞丐眼睛都没有睁开，歪在地上嘟囔道。
佑离岸顿时心头一凛，立刻上前挡在了步柏连面前。
“你若是能赔我一个烧饼，我们便是就此揭过。仙人觉得如何？”
步柏连闻言大笑：“好！好一个就此揭过！”
他手覆在佑离岸挡在他面前的手臂上，慢慢按了下去。
手抬起又复覆在肩头，顺着手臂往下，像是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我全身上下就着两块干粮，还被盯住了，前辈好眼力。”
老乞丐一见到烧饼，顿时坐了起来，伸手就要来讨。步柏连却没有放手。
步柏连：“给你是可以，但是你也要那点东西来换。毕竟方才是我没注意碰到了前辈，但是这份‘不注意’间，怕是有不少注意吧。”
老乞丐：“你想知道什么？我可只是一个乞丐，什么都不知道。”
步柏连：“老人家不妨说说。嗯...就说近日过得可好？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大好事？”
老乞丐一听，顿时咧开了嘴：“我过得有什么不好的？我过得可是太舒服了！”
说着往地上一趟：“想睡就能睡，还没有人来赶我走。这里啊，再也不会有人来赶我走了！整条街都是我的地盘！......好了没？快把烧饼给我！”
步柏连没有再问，将怀里包着好好地烧饼递了过去：“长街夜露重，还是找个地方躲避吧。”
佑离岸半步在身后，拿着包裹的手狠狠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还月州外有很多家住家的客栈，在走进去之前，都看不出期间有什么差别，直到进去了，才发现其间不同。
只要进到店内，就看到店家在每个桌子上面都绑了红绸带。见着人来了，也欢欢喜喜的就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麻烦安排两件房。”
“好嘞！”店家看上去开心极了，“今日住店的都不要钱！客官里面请吧...两件并着的房间，如何？”
“多谢了。”步柏连问道，“但是这免费住店一事，所为何？”
“是我要有儿子了！”店家像是早就等着被问了一样，兴致勃勃地便打开了话茬子，“我媳妇这两天就要生了，我先来给孩子，给孩子妈都攒点福气！”
“希望我媳妇能顺顺利利的。要是给家里添个男孩，就让他身强体壮，要是是个姑娘，就漂亮聪慧！当然了，健康！健康最重要！”
店家说着摸了摸后脑勺，笑得不含一点心思：“最重要的是我媳妇好好地，她好好地我们一家才能好好的。”
佑离岸将步柏连的床铺整理好，又将客间打扫了一遍。一切看上去没什么不妥了后，见步柏连还在陪着店家谈论以后的种种，感觉不应该打扰，便在步柏连面前晃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关上方面，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腕，胸口有什么东西鼓动，好像要窜出来一般。头晕目眩之间尽是那两句话：
“我过得有什么不好的？”
“我过得可是太舒服了！”
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的人却能过上好日子？他不是早该死了吗？他怎么还活着？
佑离岸的眼球泛着红，神经质的颤动着，额角泌出丝丝的汗水。
如果阿嬷所说的是真的，善恶终有报，那么现在的这一幕算是什么？
凭什么他如今到是过上好日子了？
难道他不应该承受报应吗？还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漫天神佛？
佑离岸低头额角的汗水滴落在袖口探出的刀刃上，顺着刀刃缓缓滑落。浸了汗水的刀刃折了一束光，明明白白的将佑离岸血红的眼睛照了进去。
正好要在这里多住几日......
大街上少了一个乞丐，真是在正常不过了，不是吗？就像当时阿嬷死了，不是也无人知晓？
“乖徒弟，干嘛呢？”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步柏连走了进来。
佑离岸浑身轻微的一颤，刀顺着袖口滑了进去。再转身的时候，除了眉目间的疲惫，已经是平时的模样了。
“在忙什么呢？你这才同师尊同行多久？就学会躲着师尊，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步柏连打趣道。看着佑离岸因为难以描述，而越描越黑，最终满脸涨红，转而去收拾床榻不愿意再搭理自己，这才作罢。
“你今日来还月州，也算是回家。有没有什么感觉？”步柏连问道。
他坐在桌子旁，一手撑着脸，低头玩着自己衣服上垂下的丝带。
房间内四角廊架上都放了烛火，暖黄的灯光将他整个笼罩住，连发丝上都淌着光，仿佛他容貌间天生的疏离都融化了一般。温柔的不像话。
“什么感觉？”佑离岸好像被蛊惑了，站在床边看着他移不开眼。
“就是......他们都说这是‘归家’的感觉。”
步柏连眉头微微皱起，好像遇到了难以理解的事情：“幼时师妹告诉我，人人都向往‘归家’的感觉。”
“我今日带你归家了，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佑离岸：即使很恨也舍不得掐到师尊给买的新衣服！
委屈，气愤，但是理智.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