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学堂,后方是一片开阔的地界,自冬青来后,就买了许多花种在此处,如今已是一副生意盎然的模样。
“说吧。”黎芦随意地坐在亭中,一手搭在朱红的栏杆上,看着随风摇曳的花朵。
杜衡的右手背在身后,俨然是教书先生的模样,他娓娓道来:“当初黎家灭门,若不是昭璟及时赶到,你也不能幸免于难。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把他当成仇人这么多年,但我要你明白,你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我……”黎芦此时的神情已经开始恍惚,思绪飘回当初,那天夜里很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家里人的哀嚎声。突然,她好像看见了谁……但随后便失去知觉,醒来后一个黑衣人在她面前,对她关心至极,还照顾了她好几年。
几年时间里,她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报仇,黑衣人让她记住黎家被灭门的悲惨景象,还给了她一张画像,潜移默化地灌输着萧昭璟就是幕后黑手的观念。
直到时机成熟,黑衣人悄然离开,黎芦失去庇护,一路摸爬滚打、受尽委屈,才终于抵达京都。
“你怎么这么清楚?”
杜衡看着她:“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的事我了如指掌。”
“我又怎么相信你不是骗我的呢?”
闻言,杜衡冷笑一声:“我要是骗你,根本不会用这样的伎俩。”
“……”
一阵沉默后,黎芦才重新说话:“被灭门时,我才五岁。”
黎芦平静地说,却让杜衡的心一抽。他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子,眼里的坚韧是历经无数风雨过后的云淡风轻。
五岁被灭门,又“认贼作父”四年,一心为了报仇,却连敌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从崇州兜兜转转到京都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明明才十二岁,却有着二十岁的心态。
“萧昭璟不是凶手,那真凶是谁?”
“我想……应该是那几年养育你的人。”
黎芦搭在栏杆上的手紧紧握着栏杆,直到指尖泛白,她依旧没有减轻力度的意思。
杜衡何等聪慧,顿时就想明白了,重复地疑问一句:“崇州?”看见黎芦点头后,他便彻底大悟:萧昭业几年前曾离京赴崇州,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时间线彻底对上,常言道,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报仇心切的黎芦瞬间跳起身,冲动地往外走,又一次被杜衡拉住:“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你又知道他是谁?”
黎芦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报仇意念被杜衡浇灭,她像一只吃了败仗的斗鸡,脖子缩起来,头也低下。
杜衡见状,走到她面前:“我会帮你,但不要急于一时。昭璟是无辜的,请你放下当初的错误执念,好吗?”说罢,又补充一句:“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不该自相残杀。”
沉默了好久,黎芦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是萧昭业,对不对?”
“八九不离十。”
闻言,黎芦点头:“好,我信你。”
当积年的误会被彻底澄清的之后,压在黎芦心中的大石被移开,她的复仇之路,不再孤单一人。
……
等杜衡和黎芦端着煎好的药回房间时,沈雯已经醒了过来。
她和萧昭璟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瞳孔都倒映着对方的模样,此刻春风化雨,两两相望尽是期望。
如今孟寒至已经彻底伏法,行刑日子也定在明日午时,一切都已回归正途。
“姐姐喝药吧。”
黎芦端着药碗走进屋,还没接近沈雯,药碗就被萧昭璟夺走。中药沿着碗壁荡了一圈,险些洒了出去,黎芦才压下去的怒气又被萧昭璟的动作点燃,眼疾手快抬手挥了出去。
萧昭璟护着中药,侧身躲过,朝床边走去,不计较地说:“要练武,去找半夏或者杜衡,我没空。”
“你!”
萧昭璟用瓷勺喂沈雯喝药,却在刚坐下的瞬间被沈雯说教:“是黎芦救了我,别这样。”
“我也救过她。”
闻言,沈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小。”
后来,沈雯的视线落在黎芦身上,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虽然我还没有彻底接受这个事实,但确实是真的。”
于是,杜衡又不厌其烦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
黎芦不禁咬牙切齿:“够了!我不想再听自己当初有多蠢了!”
“可是你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毒舌如他,让黎芦再次重拳出击,两个人打打闹闹出了门,在屋外比起了武。
房间里只剩下萧昭璟和沈雯。
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孟寒至明日午时行刑,你……”
“我一定要去看。”
上一世她被斩首的时候,孟寒至在刑场冷眼旁观,还贴心为沈珺婷挡住双眼,让本就心寒的她雪上加霜。曾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两人互换身份,她成了看他行刑的人,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萧昭业和沈珺婷昨日趁乱逃走了。”
沈雯听着这话,并不震惊,只是沈珺婷自从去乡下磨炼后,就好像变了个人,算盘打得极好,不像她了。
“去了哪儿,北邺吗?”
萧昭璟不置可否:“或许,只是如今未满半年,若他在北邺发觉长姐被掉包,将来又是一场风波。”
把未来的一切可能性都罗列出来,才能更好的从容应对。
“见机行事吧。”
沈雯靠在萧昭璟怀里,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实实在在听见他的心跳,才让沈雯觉得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她很庆幸,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回到这里,身边也依旧是他。
……
翌日
红日高悬,但监牢里昏暗阴冷,孟寒至靠墙端坐,即使手链和脚链缠在他的手脚上发出恶鬼般的哀鸣,他依然坐怀不乱,闭眼冥思。
狱卒拎着一串钥匙从外面走来,声响回荡在幽暗的监牢中,骇人的声音重重回荡,使人闻之色变。
“时辰快到了。”
狱卒停在关押孟寒至的监牢前,在钥匙中翻来翻去,寻找开门的那把。
“沈小姐已经打点好了,不会让您受太多苦的,刽子手那儿也一样打点了,是上上法,还能给您留下半个全尸。”
孟寒至平静地点头,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睁开,只见他开口问道:“国公府里的人怎么处理的?”
“斩首于市,籍没其家,家属戍边,这是圣上的原话。口谕一经颁布,国公府即刻被查封,所有人被发配边疆戍边。”
“我知道了。”
狱卒打开门,押着孟寒至上囚车,游街示众,抵达刑场。
游街路上,百姓纷纷站在道路两边,几乎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个菜篮,里头装满了烂鸡蛋和腐烂的菜叶子。这好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风俗,但凡有人要被斩首,他们就会提前备上这些东西,然后第二天找个好位置,把这些东西尽数砸过去,似乎这样能让他们释放压力。
在囚车上的孟寒至没有再紧闭双眼,而是睁开眼睛看着沿途的一切。
鸡蛋砸向他,发臭的液体沿着脸颊流下,还有无数菜叶粘在他的脸上,已经无法用落魄来形容。
孟寒至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游街,受尽所有人的辱骂。
从监牢到刑场的距离不远,但孟寒至感觉走了好久,等到达刑场时,已经接近午时三刻。
此时阳光正盛,照得他眼睛眯着,他在阳光下,好像看见沈雯在远处站着,不过他看不太清,最后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验明正身。”监斩官说道。
正身验明后,监斩官扔出令牌状的火签,刽子手接过,准备行刑。
孟寒至跪在地上,别在背后的告示牌被取下,他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头靠在木桩上的时候,他近乎疯狂地想:如果自己不那么有野心会不会有另一条出路?
鬼使神差下,他顶着炽热的阳光睁开眼,视线好巧不巧落在沈雯的身上。阳光给她加上了一层光辉,感觉暖洋洋的,极好看。
主刀刽子手将坛中的白酒含了一大口,将提前磨好的大刀举在阳光下,噗的一声把酒喷出,用酒把刀身清洗一次。
沾在刀上的酒沿着刀尖滴落,水滴的印记在太阳的照耀下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手起刀落,鲜血溅起,刽子手再一次用酒清洗刀身,斩首完成。
萧昭璟站在沈雯身边,体贴地为她挡住眼睛,避免她看见血腥的场景,但沈雯把他的手拿开了,她要亲眼见证孟寒至的死。
原来上一世,她是这样死的。
行刑结束,仵作上前确认罪犯有无生命体征,刽子手把火签交还监斩官。
人群散去,尸体被运走,一系列的连串动作熟练进行着,木桩的血迹被冲洗掉,干净到仿佛斩首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死了。”
仇报了。
沈雯释怀地笑着,可突然脚下一软,两眼一抹黑,瞬间失去知觉。
她最后听见的,是萧昭璟急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