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日暖人和，天下太平无事。

路边的茶馆坐满了赶路歇脚或是闲来喝茶的人，几张被擦得锃亮的褐色木桌上七七八八摆着些瓷茶具和糕点瓜子。阳光一照，清亮的茶水泛出盈盈亮色，如溪流微波。

拿着折扇的先生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侃侃而谈。

“话说自从妖王现世统领百妖，一举打乱了燕王的计划，人间免于妖祸之乱。恰逢朝廷奸臣死，良相生，扶持了贤王做天子，天下归一。”如今的人们对待妖的态度已经缓和许多，尤其是妖王曾经力压奸臣，救百姓于水火，博得了大家的信赖，因此人与妖几乎已经放下了对彼此的偏见。

底下交谈的声音有些嘈杂，混在一起，叫人听不太清折扇先生的话。

不过也没什么人在意，因为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妖王、医女、燕王、苏宰相、徐大人……都通通是消匿在历史长河里的人物。若要寻个祭奠的地方，往西直行个几百里，有一个秋水镇，所有爱恨情仇皆在那里上演。听说望泽山下还立着一块医女碑，用来纪念当初奉献自己生命而挽救天下的圣人娘子李善音。那块墓碑是秋水镇的百姓帮忙立的，至今还有不少后人在清明前后去拜祭。就连前朝宰相苏皓问也曾携妻带子不远千里前来探望。

喝茶聊天的人对此津津乐道，只是这些人不知道，其实一切的开始就在他们脚下。

“今年春天，杏林仙谷那片杏花开得格外的漂亮。”

“是啊，自从百年前天降异象，本枯萎了仙谷又焕发了生机。枯死的杏林又再度开花结果，那时候我就觉得是神女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那诡计多端的董家二郎将自己杀妻灭子的恶事推给一个无辜的半妖，蒙蔽了神女的双眼，害得神女被罚，杏林也成了一众妖邪的聚集地，杏花渐衰。”

“还好有人识破了董二郎的蛇蝎心肠，还了那冤死的半妖一个公道。”

一桌人话毕，唤来小二，然后把银钱往桌子上一放，推到忙得满头大汗的小二身前。小二弯腰送客，恰逢折扇先生的故事也讲到了结尾，慢悠悠地收起折扇，轻道：

“正是一年好春光，借良辰美景之时，自当惜取眼前人。”

角落里坐着的粉衣少女听了轻轻撂下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眼前人？

李善音轻笑了声，抬眼刚好看见前方的落花缤纷中站着一个黑衣少年。长身玉立，专注地瞧着她。

“走吧。”李善音走到黎疾身侧，挽住了他的手臂。微风穿过黎疾曲起的臂弯，好似他一直在等待着李善音的动作。

“这里距离秋水镇也没多远了。”黎疾低头，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犹记当年诀别之时的痛楚，他下意识地靠近李善音几分。他想过也许回归神位的李善音不再记得他了，甚至再次用剑滑过他的颈间……他怀着不安前往杏林，当然，这是在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因为妖王之力霸道无比，为了压制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黎疾独自前往荒海闭关七十年。

终于，他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妖王，辞别了荒海，来到杏林漫天的仙谷。

最高的那颗杏树上，少女的衣裙纠缠着无尽飘落的杏花，她颇有耐心地注视着黎疾。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怨恨。

黎疾心一慌，以为她是把他忘了。

他走了很远的路，跨越万水千山而来。他曾遥想过无数重逢的画面，唯一祈求的是她不要用如此淡漠的眼神望向他。仿佛他是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不是，他是她的爱人，是她亲口承认的爱人。

“音音。”他开口。

女孩对他笑笑，如同初见时的那样。

她叫他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裙摆擦过他的发间，带着极淡的花香。

“怎么才来找我？”她说着，弯下腰将手贴在他发上，重重揉了揉。

她没有忘记他。

黎疾抬起头，撞入她打破了故作深沉的眼眸，直直闯进一片温柔的花海。

他想，圣人怜他，才会给他重生的机会，让他从寂冷的深夜苏醒，迎接黎明的到来。

“想什么呢？”李善音抱住黎疾的身体，惹得黎疾身体一僵。

“没什么。”他轻咳两声，飞走的思绪被身体的反应和少女柔软的馨香重新唤回。他悄悄后退了一步，却被李善音抓个正着。

李善音脸色沉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此时两人已经到了秋水镇，街上热闹非凡。一队刚从河水边祭祀归来的人群穿得清新亮丽，手舞足蹈地表演着祭祀驱鬼的舞蹈，从街道上穿过。

李善音拉着黎疾避开这热闹的队伍，从小路去往望泽山。

街上的商铺多年来变换了不知多少主人，几个李善音熟悉的药坊也大多换了老板，只是都在堂前悬挂着一幅圣人施药图，那画上的圣人正是李善音。

“还说没什么？”李善音松开挽着黎疾的手，用手指戳了戳黎疾僵硬的手臂肌肉，质问道：“这几天我一靠近你，你就会变得很奇怪。坦白从宽！”

李善音头上戴着一个鲜花花环，是黎疾刚给她编的。她不知道，当初阿泽给她编草环的事他记到了现在。当然，他不会提起。

他垂着的手掌轻轻合拢，挡在脸前，掩饰过脸上的一抹不自然。指尖嫩绿色的青草汁液发苦，混合着浅浅的花香弥漫进他呼吸中。

黎疾看着李善音明显已经不满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像到了春天花就会开，鸟儿就会从南方飞回。

而黎疾是属于在掌握妖王之力后正式成长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成年大妖。这是应该高兴的事情，他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去保护身边的人，但……也有一些困扰。

比如当李善音过分接近他时，他的身体会变得‘奇怪’，甚至产生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情愫。

黎疾很清楚，他的发/情/期到了。

“就比如，”李善音走在前面，没看到黎疾纠结的小神情，自顾自道：“最近你都不肯变成狼形给我抱了。”李善音想起最近的清晨，她没有办法从温暖毛绒的天狼怀里醒过来就满腹怨气。

黎疾跟在后面，默默回答道：

因为狼形没有衣服穿。

“还有，”李善音继续控诉，“你最近身上总有一股和以前不一样的味道。”李善音回想，那是一种很隐秘的，但是仔细闻就会察觉到的清冽如甘泉的冷香，和杏林里花花草草的味道都不一样。尤其是在静谧的夜晚，她从朦胧的梦境中醒来，鼻间的味道就会更加浓烈，甚至有一些越界的侵占之感来。然后她就会对上黎疾略委屈的眼神。

李善音不知道他在委屈什么，明明是他不知道偷偷去哪里玩了，沾染了别人的味道。

一丝占有欲攀上李善音的心头，清心寡欲的神女也因爱的产生而变得小气。爱即是充满小心思的占有，会使人暴露无法抑制的本性，妖如此，神亦如此。

黎疾看见小屋就在前面，也看见李善音加快了的脚步。

他沉默了会，就在李善音以为黎疾不会再回复了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他的声音。

“因为现在是我的发/情/期。”

‘吱呀’，李善音刚推开院门。院子里，阿泽做好了一桌子菜等着李善音他们。与此同时，蔓草在用缠藤逗花雀玩，螣蛇百无聊赖地琢磨着棋盘上的残局，黄弟已经摇着脖子上被擦拭得锃亮的银铃铛跑了上来。

一家人都在。

李善音罕见地缩回了手，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好吧，她刚才不应该逼问黎疾的。应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只有他们的杏林里悄悄问他的。

院子里的几只妖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不过表情并没有李善音想象中的那么戏谑，除了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蔓草直接伸了一长条藤蔓过来环住李善音和黎疾。

黎疾面无表情地掐断了身边翠绿的藤蔓，痛得蔓草表情一皱，哼唧着扭过头去。

黎疾和李善音坐了过来，这时阿泽正做好了最后一道菜端出来。

“这是很正常的事啊。”螣蛇围坐过来，作为一只千年大妖，她对此表现的很平静。“我刚到发/情/期的时候还是伏奚帮我解决的，”螣蛇话刚出口，就发现众妖的眼神忽然变得呆滞而又震惊，就又补充道：“是伏奚安慰我不用害怕，挺挺就过去了。”

众妖松了口气。

这当然也包括黎疾。他默默盯着眼前奇形怪状的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糖馒头，心想阿泽确实学到了李善音的精髓。

“咳咳，”李善音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她想这件事可以回杏林后再说，就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都还好吗？”她这话主要是问阿泽的。

因为自从当年阿辉知道了阿泽的事迹后就将其传播了出去，慢慢的，秋水镇的百姓不再歧视阿泽，反而和他成为了朋友。如同现在的人类对妖怪的看法一样，阿泽和他们身边的邻里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阿泽的寿命比自己长很多很多。

阿泽很懂事地配合着李善音转移了话题，开始掰着手絮絮叨叨地说给李善音听，桌子上的其他人就一边听一边动筷子。

“阿辉的小孙女不久前从家里出嫁了，据说是嫁去京城了。”阿辉死的时候阿泽也在场，他答应过阿辉要帮忙照顾他的家人。

“徐府后继无人，宅子已经被旁支卖给一户姓王的人家了。”徐氏徐茵这一脉并没有后人，徐茵自黎宁病逝后就再没有娶亲过，无后而终。

“苏家的后人倒是都很有能耐，前几天还派人从京城给我们送来了些礼物，说是让我们在给姐姐扫墓时摆上。”

“墓主人”李善音听到后点点头。她倒没想到苏皓问是个有心的，一路跟随新帝南征北战，统一颍朝，官居宰相之位，临了还不忘接济接济故人。

“十几年前他还和葵花回来过一次，”阿泽继续回忆，那时苏皓问和刘葵花让自己的儿女朝着李善音的墓碑磕了个头，“大概是从那时候叮嘱了他的儿女们要记得每年给姐姐你扫墓。”

讲完这些，阿泽又挑了些最近发生的趣事讲给李善音听。

一堂欢乐。

不知是谁坏心思地给黄弟喂了几口果酒，惹得黄弟一把跳上黎疾的怀里，一个劲往他的胸膛里钻，嗅他身上的味道。

然后被黎疾黑着脸提着后脖颈拉开来，他警告着看向黄弟。

黄弟哼唧几声。犬类的嗅觉最灵敏了。

它见黎疾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害怕，一转身跃上了李善音的怀里，末了，还颇为挑衅地看向黎疾。

李善音揉搓着肉乎乎的黄弟，心里却开始思念起小狼的绝妙手感来，她看了眼黎疾，发现他脸颊微红。

应该是阿泽酿的果酒的缘故，该说不说，这酒还挺醉人的，却偏偏又充满着令人放松的香甜口感，叫人一不小心就失了防备。眼见着蔓草和花雀都喝醉了，两个嘴停不下来的叽叽喳喳地要比试比试，拉着螣蛇做裁判。

一院温馨，李善音拍了拍黄弟，把它送回了自己的小窝。然后倚靠在门槛上看垂头不语的黎疾。

黎疾如果现在变成小狼的话……李善音忽地，脑子里浮现出不可描述的画面。

发/情小狼什么的……李善音颇有一种罪恶感，赶紧摇摇头，把一切都抛出去。

正巧黎疾这时稍稍抬起头看来，他双颊染了淡淡的粉，在清俊的眼角烙印下一点引诱的味道。

“音音也醉了吗？”他轻问，眸中有化不开的艳丽。

他走过来，身影遮住莹白皎洁的月光。

李善音点点头，但是她没醉。

黎疾扶着她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没有住人，从李善音离开那天起就一直空着，阿泽他们另外建了几间屋子自己住。因此李善音这间和黎疾那间还保留着原样。

李善音轻轻靠在黎疾肩头，自己被清冽的香味包裹。

“会难受吗？”李善音好奇。

她没看到黎疾霎时红透了的耳尖和脸颊。

他本想否认，但是又不想说谎，干脆低下头，将自己的脸与李善音贴在一起叫她感受这股热意。

李善音笑了笑，手环抱上黎疾的腰。

黎疾果然整个人变得僵硬了，他声音闷闷的，“很好玩吗？”他语调下抑。

李善音正在戳他腰间的肌肉，乐此不疲。

“嗯。”她大方承认。

黎疾觉得更热了，就没有阻止李善音的动作。

也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他的胸膛渐渐露了出来，衣带渐松。

他抚摸上李善音的脸颊，带着热切的珍爱，摩挲上李善音的后脖颈，微微用力压下，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

汗水黏腻交织，升高了的温度更加灼热。有个燃久了的蜡烛爆了灯花，发出细小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喘/息。

不知不觉中，二人局势调转。

“唔，我想以后得给小狼也做件衣服。”李善音仰面盯着黎疾动情的眼眸，“毕竟小狼也有羞耻心。”她笑着。

黎疾颇为认同，再次俯身亲过李善音的侧脸。

带着许多年的思念与爱意，穿透所有偏见歧视，用血肉离别搭建起桥，同她走在了一起。

“黎疾，”李善音呼唤他的名字，亲昵地回应他的动作，“不要害怕。”她感受着黎疾迫不及待的确认与占有欲，感受着自己的爱意忍不住给予他安全感与确认，“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永远有多长？

对于神女与半妖来说很难回答，但是对于李善音和黎疾来说，在一起的时光即是一生。

窗外月色清莹，恰似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的故事告一段落啦，也许以后还会再开一些短篇来写他们的番外～

其实想写得再香一点的，但是不敢写得太露骨，希望以后也能练成平地车神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