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孙女就要出嫁了。”昏暗的、透不进一点阳光的房间里蓦然响起一道清丽婉约的声音。

“别恨我。”她哽咽一声，“要恨也该恨你们一直不拿我当个人来看。”她强迫自己盛住眼眶里的眼泪，尽量不让它流淌下来破坏了她精致的妆容。

“你把我当成徐家的踏板，但却还固执地想要维持那一点尊严。做妾怎么就不行了呢？给燕王做妾难道比不上嫁给他那个不成器的族弟好吗？”

“对了，今天还是哥哥成婚的日子。双喜临门，可惜……”

她扯了下嘴角，涂了脂粉的脸颊过分白皙，显得有些可怖了。

“祖母别担心，哥哥还有我呢，我会看着他青云直上。考不中状元又有什么的？等几年后，苏皓问只配给哥哥提鞋。”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阿囡，吉时到了。”

“这就来。”

她收了笑，慢慢站起身。

*

一声吹打从挂满红绸的门外传来，入目都是喜庆吉祥的红色，就连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脖子上也配合着戴上了大红花。

宾客们往来庆贺，不停地说着吉祥话。

徐家是秋水镇的富贵人家，又同势头正盛的燕王攀上了姻亲关系，惹来无数人追捧艳羡。徐家更是豪气地趁着儿女成亲的大喜之日，掏出了流水一般的金银去铺展排面，包下了几百桌酒席免费给邻里乡亲们吃席，一时风头无二。

眼见着燕王府派来的十几个人抬着花轿等着接走徐媛。

按理说娶妾是用不着这么大排场的，一顶红轿抬进府就算是礼成。但是徐媛的哥哥得了燕王的赏识，他又娶了燕王的嫡亲妹子，徐媛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用了这隆重的礼数。

李善音带着黎疾混在来来往往的宾客里，同他们一样送了了礼金和庆婚帖。虽说宴请名单上并没有李善音的名字，但是李善音素来与徐府有交情，记账的先生见了她携着庆婚帖主动前来，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让人领着她和黎疾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着。

七八张桌子摆在庭院里，上面摆着各色菜肴，还冒着热气。

这里位置有些偏，安排的都是不太亲近之人，故而离徐茵拜堂之地比较远，不过倒是和当初徐媛被偷脸之后住的那个小厢房很近，都属于边边角角的地方。

“你是说——”李善音手拿着茶杯遮在唇边，轻声道:“这徐府上空有一个阴魂不散的魂灵在看着这场婚礼？”当时她听到黎疾的话时也很诧异。

她见过妖，却从没有见过鬼。

“应该是刚去世不久，连头七都还没过。”黎疾凑近几分，将少女身上的清新药香拥入怀中。

他见到那缕阴魂久久不散，恐怕还有未了心愿，或是不甘心死亡才滞留于人间。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阴魂也会越来越虚弱，直到头七那天彻底消散了去。

“徐府有什么刚去世的人呢？”李善音思索。

徐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碰巧哪个丫鬟仆役受了冤屈枉死也不是不可能。

“音音还记得吗？”黎疾扯起一抹冷笑，“那日徐媛和徐茵的衣角下露出的白色丧服……”

“你是说？”李善音一下子扭过头，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来。

如果是她想得那样的话，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喜庆之日的丧服，憔悴的颂莲，混乱的徐府都是因为……徐老夫人！

她来徐府这两回都没有碰见过徐老夫人！

黎疾给了个她一个认可的表情，点了点头道:“人心难测。”

李善音听着墙外喜庆到极点的鼓乐，心底里陡然升起一股阴冷的诡异感觉。双喜临门的背后也许就是寂寂白骨，表面看着一团和气的徐府说不定发生了什么腌臜事情。

“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些什么。”李善音站起身，示意黎疾跟她走。

曲折的青石路蔓延到大门，朱红的门大开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蒙着粉红盖头的少女。少女身姿绰约，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李善音见了这一幕不禁心生感慨。

去年冬天，她还在给徐媛治闭经之症，一举赢得了徐老夫人的信赖，在秋水镇站稳了脚跟。她那时眼里的徐媛安静乖巧，有时还有些胆怯。从徐媛身上，她也依稀窥见几分徐府的阴暗密辛来——徐媛似乎并不是很受待见，她存在的价值不过是嫁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人家’，去接着给徐家搏前程。

十几岁的小姑娘柔柔弱弱地躺在一张狭小昏暗的床榻上，目光既灵动又瑟缩。

那是李善音第一次见到徐媛，她得了风寒，在屋子里调养。

徐媛告诉了李善音她的小名，告诉李善音她喜欢吃酸甜的东西。于是李善音后来去徐府给她诊病都会给她带些冰糖葫芦、山楂糕之类的小吃，她总是说很喜欢。看着她浅浅的笑容，李善音也觉得很有成就感。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李善音仔细想了想。大概就是从徐家给她定下了同燕王一族的亲事开始的吧。

大门口，人群开始往外走，凑热闹的一股脑跑上前去看着新娘子被送上花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露出牙齿，裂开一个弧度。唯独看不见这场婚礼的焦点人物徐媛是什么表情。

李善音踮了踮脚，越过涌动的人头，朝着停在徐府门口的花轿看去。花轿四角分别缀了铜铃，铃铛上刻画了用篆体写成的‘燕’字，彰示着此花轿与寻常百姓家的花轿不同。

徐媛在旁边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然后那丫鬟往后退了退，让出了位置。四个从燕王府来接亲的丫头取代了她的位置，同平稳的花轿一同起步。

铜铃摇摇晃晃，跟着吹打声走远。

李善音盯着那个方才扶徐媛上花轿的丫鬟，她要找的人就在她眼前了。

“黎疾，我们走。”李善音轻声，叫黎疾与她一同跟在颂莲身后。

颂莲和之前来找李善音那天一样，依旧消瘦无比。许是为了迎合这喜庆的气氛，才勉强穿上了一身亮眼的粉衣，腮上涂了红红的胭脂，整个人看起来才稍稍有了血色。

她完全走了一条和人群相背离的路，越走越偏僻。

李善音一路跟随，发觉她甚至不知道徐府还有这么一条路。

终于，颂莲在一间大门紧闭的房间前停下。

漆黑的大门沉重而肃穆，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从上空划过打破寂静。

颂莲四下瞧了瞧。

李善音拉着黎疾躲在墙的拐角，躲过了颂莲的视线。

‘吱呀’——

颂莲推开了门。

阳光一下子穿进去，照亮了漆黑的房间。一个硕大的黑物摆放在屋子中央。

颂莲直直地跪下去——

“老夫人，小姐已经出嫁了。”她泣不成声，“您……您能不能托个梦告诉我，究竟是谁害死了您！”她猛磕了一个头，霎时染红地面，丝丝缕缕的血迹渗透进砖缝里。

徐老夫人……死了？！

李善音神情凝重地看向那一口棺材，回过头，发现身后的黎疾也看得入神。只不过他视线所在是天空。

他拉低声音，“那缕阴魂——就是她。”他指了指棺材。

视线转移，棺材上笼罩着一片黑雾，将整间本就不透光的屋子染得更黑，隐隐透露着一股不详。

“颂莲。”李善音干脆从墙角走出来，拧着眉头走到跪着的颂莲身后，直直问她:“这灵堂里的人是谁？”

“啊！”颂莲被吓了一大跳，浑身一抖，瘫坐到了地上。见到是李善音，又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再度松懈几分，无措道:“娘子别问了。”她无助地摇摇头。

她是徐府的家生奴才，父母也都是在徐府长大的。她自小就跟在徐老夫人身边伺候，因为性子伶俐，颇得老夫人喜欢，年纪轻轻就被老夫人提拔成了大丫鬟带在身边。说句冒犯的话，她恐怕比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徐媛还要同老夫人亲近几分。

“为何老夫人秘不发丧？”李善音上前一步，扶起哭成个泪人一样的颂莲，轻轻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替她顺气。

颂莲感受到温暖，反而更加崩溃，好似长久压抑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现如今府里已经是少爷当家了，少爷说不许发丧，我们也不敢发丧。”老夫人的儿女都生活在京城，徐茵的父母也在前些日子出关采购货物去了，徐茵就把消息隐瞒了下来。

“老夫人身体好好的……”李善音察觉出更大的不对劲来，她之前给徐府上门诊病，也常给徐老夫人诊脉。她年纪虽大，但是身体却硬朗得很，甚至比常年缠绵于病榻的徐媛好上许多，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颂莲忽然止住啜泣，脸上有些惊恐道:“一切都要从那天宴请燕王说起，”她双目放空，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咬紧牙关，“燕王醉酒，衣衫不整地从小姐的房间里出了来！”

“什么？”李善音一惊。

“我跟在老夫人身边看得真真，老夫人生了大气，气小姐败坏了门风。这下嫁给燕王族弟为妻是嫁不成了，只能嫁与燕王为妾。老夫人不肯，和小姐大吵了一架！我从没见过那样冷漠的小姐，整个人坐在那里像是一尊佛像，不像个真人。”

颂莲意有所指。

李善音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这时有人捏了捏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却足以能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回来。

“有人来了。”

黎疾侧着身，朝着小路的方向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活在别人嘴里的人终于要晃悠到女主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