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在昏黄的烛火下似水泛起涟漪，镜中的美人呆呆地盯着那个模糊的脸庞。

漆红的首饰盒、梨花木的人桌椅、幽香的水晶瓶……一一映在雕花铜镜中。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分毫不差。

但是……

她的脸呢？

镜子中唯独不见她的脸。

有人偷走了她的脸。

“啊”

惊恐无助的尖锐叫声惊彻府邸。

徐小姐她……又在说胡话了。

……

“善音娘子请。”这回来接待李善音的是徐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颂莲。

她纤纤玉指往紧闭着的房门一指，略犹豫道：“我们家小姐，就在这里。”

清晨的鸟鸣带着朦胧的天光飞过四四方方的府邸，小院子外两个看守的小厮接二连三地用手掩面打着哈欠，努力呼吸了几口带着露水清凉湿意的空气，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们眼眶下的乌黑彰显着他们的困倦。

自从小姐开始半夜惊叫，被老夫人命人移到这个小院后，他们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夜半时分，最阴冷骇人的时刻，莫名传来的一阵尖叫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还请善音娘子好好替我们家小姐医治。”颂莲语毕，但是嘴却未合上，仿佛还想说些什么。

“此事我必会守口如瓶。”李善音提着药箱，以为对方是想要嘱咐她这个，便率先开口。

颂莲客气地笑了笑，“我自然是信得过娘子的。只是……”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娘子身边有一个会捉鬼捉妖的远亲。”她抬眼看向李善音，向她传达着老夫人的意思，“若是娘子治不好，让这位远亲来瞧瞧也是无妨的。”

说实话，老夫人怀疑徐媛是和苏皓问那回一样，遭了妖孽上身了。

李善音听到她提起黎疾，沉思了会儿，没有一口咬定下来，只是模棱两可道：“等让我先为徐小姐诊过脉后再做打算吧。”

“好。”颂莲也不强求，走在前面去打开了房门。

掉漆了的房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清苦顺着半开的房门溜出来，熏得人脑袋疼。

颂莲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夫人找了几个大夫做了些安神的香囊给小姐。”

李善音轻轻抬起手挡在鼻前，心想这哪里是安神，分明是想把徐媛熏昏过去才是。

清晨的一缕阳光照进了昏暗的小房间，一些尘埃漂浮在光线里。

里面和徐媛之前房间的布置陈设很像，依旧是一道山水屏风隔开了睡觉与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只是比从前的那个小了些。

整个房间看着虽破旧，但家具装饰一应俱全，应该是徐老夫人怕徐媛夜半惊叫被太多人听到，故而让她住到了这僻静陈旧的院子里。

李善音越过屏风，一个硕大光滑的铜镜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镜中，少女光滑的鹅蛋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冷静，嵌着的美眸如波澜不惊的青青湖水，往下看是碧水蓝色的绣花衣领托着天鹅似的长颈，淡雅的衣裙包裹着曼丽的曲线。

“善音姐姐？”

床上，形容枯槁的少女听到声音，睁开眼睛。

“是我。”李善音收回视线。

镜中的少女莲步微移，到了床前坐下。

“姐姐！”徐媛忽变得激动起来，她一把拉过李善音微冷着的手，拼命地往自己脸上靠，“你快看看我的脸还在不在？你摸摸看，为什么我看不到它了？镜子里模模糊糊的一团，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去了哪里？”

这场景诡异极了。

因为徐媛此刻正瞪着她那双杏眼看着李善音，双唇微微颤抖着。

这些她口中已经消失的五官明明好好地待在她脸上。

李善音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怀疑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导致出现了幻觉。

而一旁的颂莲忧虑地看着这一幕，似乎并不对李善音抱有多大的希望。她和徐老夫人认为的一样，觉得徐媛不是生病了，而是像苏皓问那样被什么附体了。

因为那夜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姐坐在湖边盯着游来游去的鲤鱼玩。可问题是，她家小姐明明刚才还躺在床上睡觉。

她急忙跑回去，徐媛安静的睡容映入她眼帘。

房间里这个是小姐，那湖边的……又是谁？

她摇了摇头，退到屏风后等待着李善音把脉的结果。

“来，把手伸出来。”李善音将手指按到徐媛脉上。

片刻，她皱起眉头。

脉象短促中又带着细弱的轻颤，快动则为惊，微弱则为悸，整个脉象似是有一种横向的惊悸之感。可若说有什么大毛病，那便是惊惧过度而肝肾精气受损以致夜不能寐。但是这是结果而非原因。

她并没有中毒致幻的现象。

李善音又仔细端详了徐媛的脸色，见她眼白处发黄，双目无神而呆滞，面色苍白。心里犹疑不定，便先保守地道：

“我先给你开一剂桂枝救逆汤安神祛惊，总好过这些苦熏香。”李善音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就觉得庸医实在害人不浅，天天生活在这样苦得令人干呕的屋子里，病能好才怪了。“取桂枝三两去皮，甘草二两，生姜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大枣十枚，蜀漆三两。用水一斗二升熬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①”李善音细细嘱咐好颂莲。

颂莲一一记下，转头去吩咐给照顾徐媛的几个丫头。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阿囡，你能看见我的脸吗？”李善音试探着开口。

徐媛眼珠一转，有些无助地道：“能。你们的脸都好好地挂在你们那，唯独我的脸不见了。”她流下泪来，可却浑然不知，直到眼泪滴到手上，她才伸手摸了摸脸颊，手指间变得湿漉漉的。

她连忙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到铜镜前，但是里面还是模糊而空荡的，她脸上还是什么都没有，一串泪水珠子一般落到地上。

她绝望地捂着脸哭了起来，“自从三天前我在湖边看过锦鲤之后就这样了。”她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表情仍旧有些发懵，“那天苏府的人送来了几条名贵的金色鲤鱼，我同哥哥去看。本来都好好的，我看到一尾一尾的金红色的鲤鱼在我眼前游来游去，不知怎的，我完全被这些鱼吸引了。恍惚中我看见湖水中倒映着的脸，那是我的样子，但是我却觉得那不是我。”她也被自己的话震惊到了，但是这就是她那时的感觉。

徐媛咽了咽口水，保证自己发涩的嗓子还能讲出话来，“然后我忽然觉得湖面变得很模糊，我用力地揉了揉我的眼睛，可是再次睁开眼时，湖水里倒映的脸随着涟漪荡啊荡，就是看不清模样。我惊叫了一声，哥哥说我是太累了，送我回了房间。可是在房间的镜子里——”

她忽地顿住，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李善音，许久不曾活动过的骨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一张白皙的脸盘，上面的五官都消失了。”

徐媛讲完前因后果，瘫坐在地上。

“善音姐姐，我是生病了吗？”她语气复杂。

李善音勉强从她的描述中回过神来，却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徐媛崩溃道：“姐姐，别骗我！”

“没有，”李善音艰难道：“你的身体除了惊惧过度之外并无其他异处。不过也许是我学艺不精，诊不出来。”李善音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希望找到一点能够解释得通的方法。

但都是枉然。

这种脉象和病状，李善音竟然除了妖鬼一说就再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一时有些懊恼，心下漫上一层责怪。

若是师傅在这里，她一定能知道这是什么病。

而她……在琉璃眼不起作用的时刻，能做的竟然微乎其微。

她神色黯然一瞬，但还是先把徐媛扶起来，安慰了一番，然后才走出房门去。

同颂莲交代了后，李善音带着药箱往外走。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黎疾能有什么好办法了，毕竟他是捉妖师。

李善音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前面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借过。”

李善音看到一双隐隐露在罗裙外的绣花鞋挡在她面前，便下意识开口。

谁料那人未动分毫。

嗯？

李善音疑惑着抬起头，入目的竟是穿着一身单衣的徐媛。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溜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囡？”李善音疑惑道：“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加件衣裳就跑出来？颂莲呢？”

徐媛努了努嘴，“善音……姐姐。”

“怎么了？”李善音有些莫名。

“你陪我去湖边转转散散心吧，颂莲她一直不许我出来，我偷偷跑出来的。”徐媛神情惆怅，“我好久都没从屋子里出来过了。”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然后马上伸手去擦。

李善音顿时心生怜意，安抚了几句，为难道：“只是我还要快些赶回家去，我家中有一个远亲是捉妖师，我想明天请他来给你看看。”

“……”

李善音微笑着，然后反常地没有继续管楚楚可怜的徐媛，而是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迈开了步子。

她心跳得快极了，胸膛的起伏也越来越明显。身体的血液在某一瞬间都快要倒流了似的令她全身麻木非常，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方才‘徐媛’说她好久都没从屋子里出来了，但是——

她不是三天前才出去看过鲤鱼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金匮要略》

这章是熬夜写的，写完我就去上厕所了。然后在幽暗寂静的寝室，寝室门上的镜子变得格外诡异，吓得人心里毛毛的（作者胆小嘤嘤嘤）

ps上次熬夜写鬼新娘那章来着，也有点害怕（(/?＼*)）

and压一下字数，先隔日更几天，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