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而无情的火焰吞噬了本悉心建立的一切——亲手砌成的砖房，每日擦洗的桌椅，爱不释手的字画……热气朝着四周扩散，逼得人不敢再上前一步，只怕被灼脱了皮肤。

难以控制的火焰将那间堆满红色、白色、黑色纸张的房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蒸笼，而笼子里面，在偶尔的火焰间隙，才能瞥见随火光飘零的老人，他紧闭着双眼，面目青紫地吊在一根粗麻绳上，在风与火中荡啊荡，再不会用他那双巧手剪出任何花样来。

四周彻底充斥着困惑而迷茫，像是梦中杂乱的呓语。

“这……这不是刘家二丫头吗？她怎么在这？”

躲得远远的人群前，站着一个瘦弱而挺拔的少女，女孩离火焰近极了，再往前一步就要被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掉了。

她听到身后的声音神情无邪而双目含泪的微笑了一下，紧接着她的裙摆随她的动作晃动。

她竟是要踏进火焰中！

火光映在她脸上了，不知是哀婉动人的神情还是橘色火苗的映衬，总之少女本平平无奇的一张脸焕发了一种格外纯洁的美丽，盈盈一水的眸中带着几分动人心魄的魅意。

怎么会这样？

她的眼泪终于流淌下来了。

“不！”

火场外，飞奔而来的少女用尽全力冲破人群的所有阻碍，仿佛是激发了身体里沉睡的力量一般，用一种极为坚决的动作将她拉回火焰外。

“这不是你的身体，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这是李善音在她的认知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一只妖说话。

手拉着手，面对着面，彼此的呼吸都交错着。

也许是她占据了葵花身体的缘故，李善音竟然觉得对方和人没什么区别。

一样温热而柔软的手腕，一样因生离死别而含泪的双眼，一样在巨大冲击后茫然而无助的神色。

那一瞬间，李善音竟也忽然觉得她好像并不那么排斥妖了，但也仅有一瞬。

下一秒，李善音的手臂被狠狠甩开，被拉回来的她面目狰狞而执拗地吼道：

“关我什么事？！”

“剪一已经死了，”李善音不顾发疼的手臂和肩膀，指着屋子里悬挂的、几乎快被烧得看不出人形的剪一道：“除非你有让他死而复生的能力。”

早在刚才，李善音就看出剪一已经上吊窒息而亡，没有这场火他也活不成了，何况现如今他的躯体已经被火焰给毁了。

“死而复生？”她像是没听到前一句话似的，只是抓住几个字，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喃喃道：“我能让苏皓问活回来，就能让剪一也……”

“他的身体已经被火给烧没了！”

“烧没了也可以！”她执拗地痴笑道：“就像我占据了这副身体一样，我再给他找个身体不就好了……”

“你竟然还不知悔改吗？”

少年冷傲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黎疾不知什么时候缓步从人群里探出身来，走到她面前，用身体把本和她四目相对的李善音护在身后。

“不知悔改？”她忽然回过神似的，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双眉瞬间松弛下来，带着些欲毁灭的快感和痛意，挑衅道：“你也配和我说这样的话？若不是你母亲……”她缓缓凑近，完全无视少年手里捏的咒语，她很清楚那是能毁了她百年修为的近身咒，她已经在他母亲身上吃过一次亏了，但是她不在乎了。

“她身为妖王，却害百妖陷入劫难，多少千年修为的大妖金丹尽毁……”她抬起头，仰视着那副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恨道：“若不是因为她，我早就可以化死为生修成人形，何必去霸占这副身体？”

她说完吐出一口浊气，麻木地退后几步，她视线里，少年长长的睫毛颤抖一瞬。

原来他也不是无动于衷。

呵。

她轻笑。

如果当年的伏奚站在这里，她会露出和她儿子一样悔痛的表情吗？

尊贵的妖王……

“无论如何，剪一都想用他的死来告诉你，不要再错下去。”黎疾眼中倒映着簇簇火光，“只要他活着，你的欲望就不会消失。现在你想要一具人类的身体和他在一起，以后你就会想要使用禁术续他的寿命。”

木材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是死神的絮语。

只听少年冷静的声音再次想响起，“与妖结契的人类会折寿，这应该是你在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就算他不上吊纵火，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是啊。

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人类承受不住结契誓约的束缚，会折掉几十年的寿命。

她很清楚的。

甚至她一开始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她只需要有人帮助她从伏奚的镇压下解脱出来而已。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从那件凭空出现的衣服，还是从那碗热腾腾的肉汤……记不清了。

她不想让他死，从一点点小小的念头到违背当年妖王立下的诅咒使用剪魂术，她的痴迷与绝望……

她那样恨伏奚，可是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为了伏奚。

她扭过头，好多灰烬与无尽的热扑到她脸颊上，很痛，被灼烧的痛意蔓延在她的感知中，但是心也好痛。

“你呢？”她像是无意识地问出声一般。

没指明是谁，但是黎疾知道她在问他。

只是什么呢？

黎疾没听懂她在问什么，故而没有回答。

“你们说了什么？”李善音听不到两人低声的对话，终于按耐不住，拉住黎疾的衣袖，疑惑问道。

黎疾感受到衣袖一紧，便回过头，神情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安抚在意，“没什么，不过是劝她不要再害人。”

“那就好。”

她就这么看着两人的互动，然后极为灿烂的笑了。

看来他也逃不过这样的劫。

那样的温暖与爱惜足够让任何妖沦陷。

妖以契约锁住人类，而人类以爱的名义困住妖者。

永无止境。

“那个……葵花！”人群里忽然有人叫了声，然后那人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剪一今天交给我的，说是让我转交给你，我想现在正合适。”他看了眼熊熊燃烧的房屋，惜道：“唉，可惜这么好的手艺再传承不下去了。”

她接过信封的手一顿，想起自从她把剪刀送给葵花以后，剪一就再也没有剪过东西。

他这一世都不相信自己，他觉得若是离了那把具有画龙点睛之力的剪刀，就不能再剪出活灵活现的剪纸来。只是他不知道，在这十年里，她早就换了剪刀，剪一的每张剪纸都是他自己的功劳，只是他还不知道。

她以为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和他解释，去告诉他‘你早已是天下最厉害的剪纸师’了。

颤抖的手停在蜡封上，既不敢面对剪一的死别，又想立马看到剪一对她说的话。二者此消彼长，在她心中涌动。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抽出一张剪成兔子形状的信来。

【见字如面，

剪端，我最近总是想起你我结契的画面来，我想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当时是，现在亦然。

我之前还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只以为你想要一场人间的婚礼。我便剪了你最喜欢的乐手、孩子来送亲，与你结成夫妻。

说起来惭愧，我已是风烛残年，再也不复当初年少，而你风华正茂，终归是你吃了亏。只是人生总是像纠缠在一起的金银藤蔓，交织勾连，分不清对错。

直到我听说刘家二姑娘、苏家小少爷的事，亲眼目睹了王二狗的死亡。我那时才知道你已经不满足于附在纸人的身体里，你渴望一具人类的身体做躯壳。你诱骗无知无辜的葵花与你交易，我不喜欢你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而去祸害一个年轻的生命。

剪端，你的执念由我而起，也由我而终结。

若是重回初见，我仍会与你结契，与你好好地再走完一生。

吾与尔结契，永世未悔。

绝笔，勿念。】

这兔子栩栩如生，简直让人不相信是用纸剪出来的。仔细看镂空的四周是朵朵云霞簇拥着仙女奔月而去，衣袂飘飘，落花随人而动。兔子圆圆的大眼睛有神而可爱，像是在代替剪一注视着已泪流满面的剪端。

“好。”

只听剪端声音颤抖。

“我把这具身体还给她。谁做的孽谁来偿。”她闭上双眼，不顾咸咸的眼泪流淌到她嘴边又滴落。

原来这就是眼泪的味道。

剪端第一次知道，也是最后一次知道。

她波光粼粼的眼眸一转，看向一旁的李善音，“请你好好安葬剪一，他的家乡在京城，若是你有机会，请把他葬回那里。”

落叶归根。

剪端想他一定想要回到他生长的地方去。

“自然。”李善音见她情绪平复下来，轻声答道。

“作为报酬，”她认真地看向李善音，“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剪一之所以从皇宫里逃出来，不是因为什么摄政王的震怒，而是摄政王他贪心不足，妄想学人复制当年的祸乱，想要我帮助他，剪一不愿助纣为虐，便和我逃了出来。还有，我记得你的，”她很确定地道：“你师傅的死因，没那么简单。她也许会给你留下些什么，这东西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

琉璃眼？！

李善音闻言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师傅留给她的保命之物。

可是还没等她细问，剪端就表情淡漠地走了出去，像是失去了所有欲望和痴念，再也不会被任何事情所触动心肠。

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后，直到把所有人都抛在了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她对着心里的葵花道：

“既然我已无法得偿所愿，那就帮一帮你吧。”

以我之命，剪纸成魂。

剪魂术，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明月高悬，长夜漫漫。

作者有话要说：剪一和剪端的故事就完结啦～（撒花）

相伴了几十年，算be，也算he吧（小声bb）

等待下一个副本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