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渐歇,葳蕤的树叶随风摇曳,发出簌簌的蚕食声,不远处的栖鸟长鸣,几颗要坠不落的雨珠被惊的抖动,砸在了潮湿的小径上,传来几分清冽干净的草木气。
刘湘玉看看赵无名,又看了看这里的齐璟,左右摇摆间方分出了两人身上那点细微的差别。
赵无名生的精致俊美,但是容貌就使人容易迷惑,再加上习惯使然他嘴角时常挂着笑,看上去叫人觉得好相处,实际上却一丝不苟地像挂在画上的神仙,相处起来总是少了些亲切感。
这样比起来,齐璟身上更多了些随性的松弛感,他穿着一袭天青色的衣衫,身板单薄孱弱,腰间别着一把墨色的扇子,宽松的袖子在风中发猎猎作响。
他比赵无名还要白一些,额前细碎的头发也遮不住眉宇间的忧郁,眼底如湖水般沉静,脸上难掩的病气虽是削弱了几分潋滟,却显得鼻梁下的那颗小痣夺人心魂,一副懒洋洋的随性模样,平添了几分清朗疏松。
刘湘玉确实对这张脸没什么抵抗力,半晌,她对赵无名感叹道,“阿颂,他好像比你要好看些。”
赵无名原本以为她盯了这么一会是想起了什么,原来只是单纯地陷进去了。
他顿时有些无言,看了眼齐璟,却觉得没有刘湘玉说的那么夸张。
心心念念的齐璟终于出了场,赵无名幼稚地同他吃起了醋,他想到和刘湘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自己也是一副病弱书生的打扮。
他酸酸地反驳刘湘玉:“这不是跟我第一见你的时候一样吗?”
当初刘湘玉能带上自己,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张脸,以至于赵无名一旦发现刘湘玉有了想甩开他跑路的想法,就要卑鄙地多在她眼前晃几圈。
“也是差不多的,不过你装的确实不好。”刘湘玉回想了一番,不忘补刀。
赵无名抽了抽嘴角,将刘湘玉的脸掰了过来,语气中故意掺杂了几分委屈。
“分明长得一样,玉娘,日后若是有了更好看的,你该不会要抛下我吧?”
“当然不会了。”
刘湘玉说的信誓旦旦,还未等赵无名感动,便又听到她说:“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赵无名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还未等他纠缠一二,刘湘玉又说:“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阿颂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看的。”
赵无名抑制不住嘴角的笑,便又开心了。
“那现在宫里坐着的是你的胞弟吗?”刘湘玉突然问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齐璟显然是已经将这招瞒天过海用的炉火纯青了,眼下齐璟跟了过来,如今皇位上的便只能是齐瑾。
赵无名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那位和亲的公主,貌似快到成亲的日子了。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到:难道最后是小瑾娶了公主?
赵无名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齐瑾,他知晓齐瑾喜欢自由,可还是逼他去做皇帝,眼下又要娶个什么公主。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齐璟是如何安排的,但不管怎么做,小瑾都是逃不开要面对的那个——除非齐璟活下来了。
各怀心思的两人谁都没有给出对方答案,最先打破这片寂静的却是“铮——”的一声弦音。
“又弹这破琴!整日跟颠了一样,前些日子她晚间喝醉了还撒酒疯,将你的身份悉数告知了那南疆人。”
赵淇风皱了皱眉,开口便是不悦,他转头跟赵无名告状,却看见他哥一脸平静的样子,还欲说些什么,就被止住了话头。
“嘘——”齐璟示意他噤声。
赵淇风撇撇嘴,不甘不愿地嘟囔了两句后才老实下来。
牡丹不知何时抱了琴下来,她寻了一处石头坐下,指尖轻佻,水蓝的衣袖翻飞似蝶翼,琴声悠扬清冽,如潺潺流水,又似皎皎银月。
齐璟静静地听着,他遥望着牡丹的身影,眼中情绪不明,突然琴声断裂,一只乌鸦停留在了他的的肩头。
乌鸦似乎是被吓到了,缩在齐璟的肩上用头蹭了蹭他的脸颊,不肯离开。
赵淇风嫌这玩意晦气,便要赶走,却别齐璟拦住了。
“这小东西倒是有灵性,知道我是个将死之人。”
他摸了摸乌鸦光滑的羽毛,道:“她知晓我来了。”
赵淇风还是将那乌鸦弹走了,问:“她怎么会知道?”
“方才那首曲子,是牡丹自己编的,她一直没有取名字,说要等着下次再见的时候,再告诉我名字。”
“妄废哥哥你百般隐瞒,暗中庇佑,结果人家早就知晓了,合着一直耍你呢。”
赵淇风从来没有对齐璟用过这么刻薄地语言。
齐璟却毫不生气,他比上次问的更加直白,叫赵淇风毫无躲避的机会。
“小风,你喜欢牡丹?”
赵淇风看向他,回答的坦然笃定:“是,我之前确实喜欢过牡丹娘子。”
“但我现在讨厌她,她明明知晓我们的关系,还来勾引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曾经的那些温言软语是假的,嬉笑玩闹也是假的,她只是将我当做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报复哥哥的工具。”
赵淇风故意说的恶毒,将心底的怨怼悉数吐出,却见齐璟还是一副淡然纵容的模样,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就如当时他一眼看穿了牡丹的把戏,对自己当初耀武扬威的模样一并包容那样。
这令赵淇风无比挫败。
还真是个倒霉的冤大头,刘湘玉没想到这么刺激,她咳了咳,不忘提示一旁入戏的赵无名:“阿颂,不是我,我没有勾引过赵淇风。”
“小风,对不起。”少年心思简单,齐璟却不知道赵淇风简单到了这种地步,皇室没有多情种,偏偏到了赵淇风这里就不一样了。
他因为牡丹一时兴起的撩拨便在意到了这时候,也当真曾为这件事伤过心。
这令齐璟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三王爷,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琴师,便自愿被贬为庶人。可是关于爱情,他却将牡丹放在了最后一位,甚至曾多次抛下她。
心声被泄露,这次轮到赵无名了静默,他立马对刘湘玉表态:“我跟他可不一样。”
刘湘玉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也能理解,你是皇帝,肯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赵无名忽然以为到自己方才那句为何是多此一举了,因为牡丹爱齐璟,完全将他放在了第一位,她的爱浓烈汹涌,如潮水般不停往上涨。
但刘湘玉不一样,在她的观念中,理智永远是凌驾于感情之上的,尤其是个人的感情,她喜欢赵无名,在关键时刻却依旧分得清楚,两人的身份上的悬殊,职位上的责任,以及各种其他的人和事物,都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定的位置。
赵淇风别过头,嘴硬道:“我早就不喜欢她了,要道歉也是她对我道歉。”
停顿了之后的古琴再次响起,却乱了谱子。
“你来做什么。”
师父曾经告诉过她,若是一个人心里太杂,是弹不好琴的。
牡丹不强求自己,便抱着琴回到了马车上,她望着赵淇风离开的方向,发了许久的呆,直到被这风激到了,她才放下了帘子,转而又将视线凝聚在了那个奇怪的大箱子上面。
她缓缓靠近那个箱子,手指微微弯曲,在上面敲了敲。
“巫岷取我的血,日夜造的东西是什么?”
牡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这份好奇心与她而言是利是弊她都不在乎,她只要结果。
就像当初齐璟一言不发地走后,牡丹为了报复他便可以接近赵淇风一样,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周旋在二人之间,恶劣欣赏齐璟气红眼的表情。
而后在床榻上纠缠一番,她又转身为别的男人抚琴,她喜欢齐璟那副克制不住自己的疯狗模样。
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君子,却偏偏要恪守礼节,与她划清界限,牡丹不同意,齐璟他便休想。
可赵淇风却对她有了情谊,常年浪迹在花场的牡丹第一次有了些愧疚的心理,她接近赵淇风,原本就是不单纯的。
齐璟那样聪明的一个人,甚至连他的弟弟都是个心黑的,不曾想到了赵淇风这里却单纯的要命。
“牡丹娘子,有够疯的。”
刘湘玉张了张嘴,如是说道:“我真怕她这次来是想一刀捅了刘安珩。”
赵无名道:“她还有孩子。”
刘湘玉却嗤笑一声:“阿颂,你觉得她会在乎吗?若是在乎便不会来了,她更在乎齐璟,更在乎真相,她绝对不会愿意跟个傀儡一样被人操纵着行走。”
“她的前半生不就是如此吗。”
赵无名又问:“若是不在意,为何还留着这个孩子?”
猜来猜去,刘湘玉也答不上来了,赵无名偏不放过她,又问:“若是你,该当如何?”
牡丹将两只手放在盖子上,却因为力气太小只抬起了一点,她喘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用尽力气却也移开了半边,她瘫坐在地上,额头沁满了汗水。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腐烂浓重的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牡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抬头的时候正好透过那点打开的缝隙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人。
她脸上的绷带缠的结实,被黑乎乎的血渍浸透了,乌黑茂密的头发如蛇般灵动从箱子里面钻出来,像有生命般爬向牡丹,在碰到她手的那一刻,忽又不动了。
箱子里的女子歪了歪脑袋,忽然扯出了一抹僵硬诡异的笑,她寻着牡丹的方向,那双同样被绷带包裹严实的手臂从里面探出来,搭在了箱子上面,冲她发出嗬嗤的笑声。
她的笑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在寻找一个满意的声音,牡丹被吓得有些不敢动,忽然发现这女子的笑声最后和自己的愈来愈像。
“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学她说话,便一直重复这句,刚开始那沉闷嘶哑的声音渐渐和牡丹的重合,形成了一道声音。
牡丹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她突然睁开眼睛,全黑的瞳孔极其骇人,如蝇卵般的小虫子从眼球中间钻出来,终于露出了那消失的眼白。那双冰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死气沉沉的目光空洞而冷漠,像磁石一样贴着牡丹,叫她动弹不得。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箱子里爬出来,然后跪在牡丹的面前,解开自己脸上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