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权脸色肃穆,越听越不对劲,他看了刘湘玉一眼叹息道:“哪里有什么鬼,都是一些歹徒罢了。西郊贫瘠,原本就不适合生活,那些百姓也都被安排到东都南市去了。今日有恶徒愈发猖狂,本官怕涉及无辜百姓就让他们夜里早早歇下了,这不昨夜里就抓住了一个欲行刺本官的刺客,此人嘴硬的很,直到今晚才肯认罪。”
不知道是不是被刺客两个字吓到了,刘湘玉听后面露惊骇:“竟有如此惊险之事?”
“小刘大人有所不知,那刘家子行凶杀人时有多名人证在场,是万不可能判错的。只是这小子口出狂言,竟辱骂朝廷,手下的人下手便不知轻重了些,说到底,也是本官御下不严。”
言罢他又劝慰道:“小刘大人还是莫要轻信这些传言了,咱们断案只需要证据就好了。”
刘湘玉一副受教的样子,心里想着断案确实需要证据。
王安权这老狐狸虽把自己当成了草包少爷,但说话还是滴水不漏。
言辞间对刘湘玉客气有礼,举止谈吐更是让人挑不出错来,刘湘玉忽然想到他官服上的补丁,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讽刺。
清官重百姓而摒私欲,轻官则轻责任而善钻营,轻百姓而重颜面,轻君主而好阿谀。
院子里的月亮清透,刘湘玉坐在石椅上正想着什么,背后被人一拍,手里就被塞了一只肚皮滚圆的白毛猫。
那猫已经睡熟了,此时缩在她的怀里显得更加乖巧温顺,刘湘玉摸了摸它的脑袋:“赵兄也睡不着?”
赵无名坐下,反问道:“小刘大人又因何叹息?”
刘湘玉突然想起他白日里那句‘玉郎’了,心里不由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挑眉道:“赵兄不唤在下玉郎了?”
赵无名倒是接的顺嘴:“玉郎。”
“我只是觉得奇怪,像王安权这样长袖善舞的人又怎么会落下把柄,他院子里的兰花,屋里的桌子和花瓶皆非凡品,更不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够买得起的。”
刘湘玉陷入了沉思,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朦胧神圣,有种说不出的美感,从见她的第一眼起,赵无名就觉得此人太过柔弱。
“可他的官服上又打了补丁,赵兄,你觉得此人如何?”
赵无名轻轻摇了摇扇子,只三个字概括:“既要得人夸赞又要显露自己的不凡,他想两头讨好。”
“只三字概括——好面子。”
刘湘玉与他对视一笑,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明日,就烦请赵公子帮在下一个小忙了。”
赵无名答应的轻巧,突然问道:“玉郎为何觉得说起你想到的便是《长乐赋》?”
《长乐赋》是刘湘玉炫技的时候写的,词藻更是华丽蓬勃,虽然她本人觉得这篇是黑历史,但奈何这篇喜欢的人最多。
“可能吹捧的人太多了,十个人中有九个人喜欢,他们便会大肆宣传,便引的一些没看过的听到这篇赋也要跟风夸两句。”刘湘玉毫不掩饰道:“我写的时候全无感情,通篇屁话,都是技巧,可是执政者喜欢。”
“因为我歌颂的是大祈的繁华昌盛,是圣上的丰功伟绩,是我朝官员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这就是被需要的赋。”
倒是赤城。
赵无名见她说话愈加大胆,也没有阻止,又听她道:“虽是夸张手法,但当今圣上确实爱民如子,是大祈百姓之福。”
正经不过三秒,真是一如既往的糊弄人。
赵无名抽抽嘴角,对她这无时无刻不表忠心的态度有些无语,甚至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你觉得齐璟……”
“嘘——”余下的话皆被堵在了喉头,刘湘玉踮着脚捂住他的嘴,惊忧道:“怎可直呼圣上名讳?”
但凡刘湘玉面上惶恐一点他便真的信了,赵无名将这人的手拿下去,握在手里的时候又不合时宜地想道:怎得骨架这样小,虚虚一握就圈住了。
赵无名收回手,捏着扇柄,良久才问道:“白日里说的那些话,你当真敢去击鼓鸣冤?”
“我要做的就是被这个时代的人需要。”
除了一些任务发布,系统极少冒出来,久而久之刘湘玉的咸鱼本性就让她有些懈怠了,不过这样简单的问题她选择实话实说,笑笑:“赵兄为何不疑我是抄袭的?”
落在旁人耳朵里就成了,我要为百姓做事,便是赵无名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刘湘玉甚至连为官之道都不会。
他亦笑了声:“无名也是个读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玉郎的那篇《忆往昔有感遥寄友人阿满》,家里还有钱时曾有幸见过刘五小姐,她没有这作品的灵魂。”
刘湘玉皱了皱眉,狐疑道:“可我并未外传过你说的这个。”
她当年焚毁了大量诗稿,也难免有几首遗漏的,刘湘玉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刘婉瑜连这篇也偷了?
第二个念头即是,这篇是她写给自己的,其中大逆不道的话数不胜数,刘婉瑜不要命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曾经的刘湘玉总是以现代人的思维看问题,她那时候还不懂得怎样忘掉自己现代人的观念在古代学会规矩。
她因有着半分才气就高傲到目空一切,总想着手里握根破笔杆就写出一本旷世奇作。
刘湘玉甚至天真地认为她来到的大祈是一个河清海晏的朝代,等到她十三岁那年满心欢喜地出了山庄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刘湘玉往常觉得幸福是因为她的生活富足,因为她所处的环境自由无拘束,因为她接受了和男子一样的教育,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识过大祈的另一面,是她无法改变的另一面。
她甚至眼光狭窄到一叶障目,而她更忘了自己所得来的这些教育只是因为她是个男子,但世间就是有诸多不公,恶人杀不尽,小人除不尽。
后来刘湘玉自己都过得不如意,她在刘府的宅院里活的越来越像古人,所以她在失忆后行最周正的礼仪,端的是君子孔孟之风。
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写过这篇文章。
夜风习习,偶有几声鸟叫惊扰了怀中的白猫,白猫猛一蹬腿,挠伤了刘湘玉的手背就跑远了,她从久远的回忆里脱离出来,道:“这猫的气性不小。”
赵无名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柳叶眼中情绪不明:“无名觉得玉郎的气性也大得很。”
刘湘玉或许是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出名,仅凭一首赋名动京都的时候更是一诗难求。赵无名在宫里听得不少关于刘湘玉的事情,有别人无意间提起的,也有他刻意打听的。
刘湘玉笑的温润,她摆摆手道:“赵兄说笑了,某自小就没什么脾气。”
赵无名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无法将她和早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结合在一起,眼前的刘湘玉温和过了头,脸上也似戴了一层面具,通身气质温和到像是被打磨出来的玉石。
“曾听闻刘公子喜交友,之前更是大方赠诗来者不拒,更甚至有赠与青楼女子的,”赵无名摇摇扇子,“你知不知道自己一首诗值多少钱?”
卖诗,值钱?
刘湘玉一整个懵住的状态,刚回府那几年她整个人活像被人挖了脑干一样,手里的银子总是握不住,每日寻一大帮同窗好友把酒言欢,兴致上来了也会写两首诗,不过就跟口水歌一样,偶尔还有几首不正经的情诗。
“我不知此事,或许当时三五好友凑在一起就是为了玩的,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湘玉又想到什么事,说:“难怪我当初焚诗稿的时候觉得少了一大半,或许是被家里的下人拿去卖银子了。”
当时刘湘玉已经成为文人口中唾骂的小人了,偷出来后过了好几天都没人买,那下人骂了她的时候正巧被人听去了,最后还是赵无名宫里的太监觉得他对这事有兴趣才提了两嘴,而赵无名确实将其买了回来。
赵无名没有否认:“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没想到赵无名还是她的死忠粉,刘湘玉心底不知作何感想,只感叹道:“当时年少轻狂,无名兄若是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她又自嘲道:“我之前总有种自负的学生气,眼高于顶、自诩清高,愚蠢透了。”
或许自己前世死的时候正值无比中二的青春期?
刘湘玉不想在这忆往昔,见赵无名迟迟不肯离去心想还是得自己开口,敷衍了两句后就像抬脚走人。
忽又听得身后的赵无名道:“你在文章中说若是你来当官,便是大祈最好的官,刘大人,或许我可以做个见证吗?”
赵无名从来都盼望着这一天,也愿意给刘湘玉一次机会。
刘湘玉权当没有听见,渐渐苏醒的叛逆只想让她干一票大的,挑战这个时代的秩序不是更有趣吗。
第二天天不亮刘湘玉就起来了,虽然她是个记录案件的小官,但因想着昨晚的事便一早去了县令王安权府中。
“小刘大人不必紧张,介时你只要将本官与犯人的言行记录在册就可以了。”王安权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又说:“也不是太重要,读书人的脑子灵活,小刘大人定能胜任。”
刘湘玉含笑,装作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佯装木讷的样子:“湘玉定会如实记录,大人放心。”
王安权顿了顿,心道果真是读书读傻了,连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虽说是探花郎的哥哥,却全无半点其弟的圆滑机警。
他放下茶杯,笑的愈发可亲,像长辈似的点拨了一句:“小刘大人要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效命,是皇上,咱们底下人能做的就是让皇上高兴,你说咱们东都县案簿上漂亮,咱们也跟着增光不是。”
东都县作为一个被忽视已久的小县,自然是不会引起上面人注意的,而王安权想要漂亮的政绩,他所呈现的便是自己想要的粉饰太平。
刘湘玉嘴角含笑,一副受教的样子:“大人说的是,湘玉谨遵教诲。”
王安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并不关心刘湘玉是否托了关系,也可以看在刘家的面子上将她供一供,可前提是在他底下干活得守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出自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