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细细的哀鸣,像是隐忍着难捱的悲伤混着血腥全都咽在了嗓子里。
西郊,唐帆的家乡。
耳边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着,周子扬不知道往哪里走,可又发现往哪里走都觉得像在原地徘徊一样,他每往前走一步,便会有一个新的唐帆出现。
有时也会有刘湘玉和赵无名。
周子扬便都杀了他们,假的,都是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事实上周子扬却越来越分不清了,他越来越迟疑,甚至会怀疑到底是不是唐帆。
好像过了很久,走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
周子扬终于有些疲惫了,渐渐的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他的脸被树枝划伤了,衣服也被地下的荆棘勾的破破烂烂的,他拄着刀往前走。
直到看到了一处光亮——恍若桃花源。
—
“不是这里,不是的。”
唐帆记得西郊的入口不是在这里的,刘湘玉他们好像在确定着什么,他想上前告诉他们,西郊的入口是旁边那个。
“小帆,快回来吃饭了!”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入口处,唐舞娘在冲他挥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喊他回家吃饭。
“姐姐……”
唐帆喃喃几声,随即眼神变得涣散,他直直地往那边走去,不知道被什么拽住了。身后好像还有人在阻止他。唐帆迟疑片刻,便听到唐舞娘又喊了他两声。
“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啊!”
“等等我!”
他挣开那人的手,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表情,径直往那入口处奔去,便什么都不再理会。
西郊的桃花林是最好看的,他随着唐舞娘穿行在层层朦胧的树叶和朵朵鲜美的桃花之间,唐帆不愿回头,他一个劲的往前走,拽着姐姐的手不肯松开。
直到完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是自己的家。
“小帆,你怎么傻了啊?”
唐帆看到唐舞娘牵住自己的手,笑的温柔:“怎么喊你这么多声都不理姐姐啊,阿娘今日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鱼肉,说是你读书辛苦了。”
他还在呆愣着,看着唐舞娘的嘴一张一合,耳边的声音也来的迟缓。
“回家了,小帆。”
一瞬间,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唐帆的鼻头一酸,他看向自己熟悉的家。
炊烟袅袅,饭菜飘香而来,犬吠鸡鸣,顽童嬉戏。
“小帆哥哥!你来瞧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突然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圆圆的脸上还沾着几粒米饭,她抬头看着唐帆,欢喜道:“阿娘新给我做的裙子,我可喜欢了!”
唐帆有些恍惚,有些迟疑,似乎在想什么。
“小帆哥哥今天怎么都不理我啊!”小姑娘看上去快要哭了。
他这才想起来。
“你是小葡萄。”
“我是小葡萄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唐帆把她抱起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饭粒,笑道:“我当然记得你啊,每次吃饭都吃不干净!”
“哈哈哈哈哈!小帆哥说的对,葡萄她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漏,弄得满嘴都是!”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啃着一只鸡腿嘲笑道。
“放我下来!臭虎子!你别跑!”
回家的路上热闹极了,村民们都笑着和他打招呼,又说:“小帆啊,跟舞娘一样俊,等长大了张大娘给你说个好姑娘。”
“我都已经长大了,二十……”唐帆顿了顿,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多少岁了,“我……”
“是是是,你长大了,能保护姐姐了。”
唐舞娘摸了摸他的头,跟哄小孩一样。
“姐姐还没嫁人呢,我才不着急。”
唐舞娘却是羞涩一笑,低头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里面的银圈。
唐帆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喜欢这个东西。
“那是什么?”
“朋友送的礼物。”
“男的女,你喜欢他吗?”唐帆逼问道。
唐舞娘似乎被他吓到了,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这么奇怪呀小帆。”
真的很奇怪吗?他想着自己忘了什么事,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一个小孩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兴奋地讲着他小时候发生的事。
“小时候,你现在才多大啊?”
小孩抿抿嘴,“我都14了。”
唐帆觉得这小孩又有些眼熟,便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过后才道:“奇怪了,就是想不起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唐子扬。”
“不对啊,西郊就我一户姓唐的。”
那小孩揪了一片叶子吹了一首小调,哀怨婉转,听的唐帆直犯困,他不满道:“忘忧曲姐姐也教过我,不是这么吹的。”
是该忘忧的。
你这小孩心事太多。
待唐帆醒来时,他又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心里只记挂着唐舞娘脖子上戴的那东西。
不过现在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姐姐陪着他,阿娘陪着他,待一辈子也行。
“你不是要保护你的姐姐吗?”
唐帆眼神迷离,对,他要保护姐姐,保护这里的人,不能让别人进来。
那声音似笑似叹息,蛊惑道:“小帆,那就把别人杀了,就能保护你的姐姐了。”
忽然有一个人撞到了这棵树上,他穿着一身黑衣,抱着两把刀,看上去很是狼狈,头发散乱,脸上一处划伤已经结痂了。
唐帆没认出来这是村子里的那个人。
“喂,你谁啊?”
周子扬抬头,又看到了唐帆。
他手里拿着一片树叶,神情慵懒随性,周子扬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唐帆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外面来的哑巴?”
唐帆一跃而下,直接走到了周子扬的身边,打量了他两眼,“好像在哪见过。”
周子扬一脚将人踹了出去,然后用刀刃贴着他的脖子,神色冷淡。
唐帆疼的倒吸一口冷气,试图用手将刀挪开,方才触碰到就被割伤了手指,他恼怒道:“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野蛮人就是野蛮。”
周子扬神情一动,眼神中狠厉褪去,他快速将刀收了起来,蹲在地上去看唐帆的伤口,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假的,我方才碰到的都是你。”
“你我们现在去找刘大人他们。”
“滚!”
唐帆捂着肚子爬起来,眼中盛怒非常。
“你不认得我了?”
“从西郊滚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周子扬看着他走向一块块墓碑,看着他坐到了一块墓碑前面,撑着下巴笑的乖巧。
唐帆似乎是在撒娇,他靠在墓碑旁边,讨好道:“姐姐,我就是想吃你做的糕点嘛,好不好?”
过了一会,唐帆欢呼一声,将墓碑搂得更紧了,欢喜道:“谢谢姐姐!”
周子扬头皮发麻,那墓碑上刻着的是—— 唐舞娘的名字。
—
“今日又想问幻境了?”
白术严半仰着头,将手里的小青蛇绕在指间,举的高高的,他看了眼身旁脸上冷漠的小孩,心中好笑。
他故意不往下说,逗他道:“小五,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
小时候的赵无名很是阴翳冷硬,看向旁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没有半点感情波动,除了白术严和齐瑾没有人敢靠近他。
一来嫌晦气,而来是觉得渗人。
“跟幻术不一样吗?”
赵无名不回答白术严的问题。
“自然是不一样的,幻术是大家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幻境则是个人执念。”
“大梦三千,把自己心里的期许,遗憾,或是惧怕欢喜的事情走了一遭罢了,若他入了幻境,看到的东西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是很难走出来的。”
“为什么?”
赵无名又问。
白术严瞅了他一眼,笑道:“小五若叫我声老师,我便告诉你。”
“老师。”
一拳打在软棉花上,白术严沉默半晌:“你一个皇子怎么这样没骨气。”
“我小时候看书上说,前朝素摇公主失子悲哀,一时间得了心病,药石无医。驸马甚是担忧,便广寻天下名医为公主医治,一南疆游士听后便说他有办法。他给这公主编制了一场幻境,那公主在幻境中和驸马儿子过了一生,了却了心愿后便醒来了。”
“这是治病的?”
“当然不是,事情的真相是那公主不愿醒来,一脸幸福的死在了幻境中。”
赵无名又问:“你们都会布幻境吗,可以教我吗?”
待学会了,他要为他那好父皇,编织一场最可怕的幻境。
白术严则满脸的不赞同:“这玩意只有南疆那边才有人会,邪门的很,一不小心便会遭到反噬的,至于你,资质太差,又不是我们苗疆的,学来做什么。”
“破局的法子是什么?”
“整天净问些乱七八糟的,破局自然简单,大不了刺激一下,捅他一刀,将他拽出来,但弄不好还是会死人的。”白术严伸了个拦腰,俯下身子对赵无名说:“反正我也没几日可活了,教给你也不算太无聊。”
白术严每日都致力于将赵无名带坏,他笑的开怀,手指上盘绕的小青蛇也爬到了他的肩膀处,冲赵无名嘶嘶吐着舌头。
“有趣,临了临了捡了一个便宜徒弟。”
“不对,应该是两个,还有你那傻弟弟,我见过他。”
赵无名那时只想,他也不错,临死捡了个便宜师父和傻弟弟。
只是白术严到底比他先死了。
南疆虽有个南字,却是在大祈最北边的朗鄂山,这朗鄂虽有个山字,却也并非是山,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雨林,虫蛇遍布,附近荒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村镇也要走上几天。
“巫岷,要记得不能作恶,会遭报应的。”
这人说的不是中原话,可奇怪的是赵无名居然能听懂。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是一个脸上画着蓝色图腾的老者,她手里拿着一根权杖,穿着黑色的窄袖大领对襟短衫,脖子上戴着三四个项圈,看上去庄严肃穆。
老人满意道:“你是这一辈中最有出息的,等回来后阿娅就该把南疆交给你了。”
南疆…巫岷是南疆人?难怪,难怪他不认识白术严,所以他这是入了巫岷的记忆?赵无名想把这里记住,奈何他就像是和巫岷绑在了一起,只能随着他动作。
“您放心吧,三年期满,我定会归来!”
少年意气风发,很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脯,赵无名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兴奋和激昂。
巫岷的头发很短,不像中原男子那样足够扎起来,他留了一缕长头发混着一条漂亮的红绳编了一个辫子。
赵无名在镜子下清楚的看到了巫岷的长相。
巫岷生的很显小,圆脸杏眼,睫毛长翘,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侧的小虎牙,看上去很是讨喜。
他走的那日全族人便都来送行了,巫岷背着一个小包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摇了摇,高声道:“你们就等我回来吧!”
“我把外面都瞧一瞧,定不会做坏事的!”
“圣子,人心险恶,但你莫要失了本心。”
赵无名能感受到巫岷内心的困惑,他从来没有出去过,自然也以为老者的话是吓唬人的罢了。
“我这样厉害,定不会让人欺负了去,别送了,我真的走了!”
只是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
巫岷守在刘湘玉的身旁,他猛地吐了一口血,脸色惨白,再看瓷器内的两条蛊虫已经不动了。
兰花香气四溢。
“呵,反噬?”
他拿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了下去,而后将那只蛊放进去,皮肤鼓起,蛊虫顺着脉络往里面爬,直到流不出一滴血。
那蛊虫变得胀大,通体血红,又从巫岷的伤口处爬了出来,重新回到瓷器内。
巫岷靠在那半羊半牛的怪物身上,随意扯了一块布包裹住自己的伤口,道:“刘山五,你很伤心?”
巫岷操纵着他点了点头,用腹语说道:“当然伤心了。”
“可你一个傀儡,一个活死人,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巫岷走过去,在他背后摸了摸,之间刘山五迅速到了下去,就像一个散架的木偶人。
“有趣,实在有趣。周子扬虽破了自己幻境却又陷入了唐帆的执念,唐帆在自欺欺人,只是不愿醒来。而齐璟居然入了我的记忆,不过没关系,我便让他看看又如何,还不是我说了算。”
“齐璟小时候恨不得杀了全世界的人,现在无却又如此。”
他的容貌一如十年前那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滑上刘湘玉的脸,看着她痛苦隐忍的表情,巫岷目光专注犀利,他勾嘴一笑便又露出了那颗小虎牙。
“你认出了我,小刘大人又是看到了什么呢?”
在杀戮和虐待中长大的赵无名本应该是恨意最深切的人,可偏生是他无爱无恨,没有一丝一毫的执念,反噬了巫岷的幻境。
而刘湘玉这般看着最是清醒通透的人,却是最看不破的。
“我原以为,你是最没有执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