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晋中觉得,近来之维师兄有些魔怔。
怎么魔怔了?
他总会看到之维师兄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仿佛前面有个什么人在陪他演练。
又看到之维师兄躺在石头上,嘴里叼着个狗尾巴,入神地看着蓝天白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还不算,之维师兄下山采办,大肆宣扬他一巴掌打倒陆家陆瑾的事迹,这很正常,师兄这性格,不说才奇怪。可当有人问他小雀儿的时候,却又闭口不谈。
山中事务繁多,田晋中还要提高自己的修为,不是无时无刻关注张之维,也就渐渐忘了他的反常。
直到之维师兄拿着一封信来到他面前,一脸不情不愿,田晋中好奇问:“之维师兄,怎么了?”
张之维展开信纸,田晋中正要拿,他挪了挪,随后又不情愿地递给田晋中。
田晋中微微仰头看了起来,竟然是那天放枪的毛贼。喔,小雀儿施主向他道歉。
他早已经不介意,当即说:“小雀儿施主客气,而且她那时候并不想伤害我,我理解。”
张之维摸摸田晋中的脑袋:“好师弟,师哥改天请你喝茶。”
田晋中觉得奇怪,明明是小雀儿施主来道歉,为什么反而是师兄请他喝茶?
他鬼使神差问了句:“师兄,你……你和小雀儿施主不会又要打一场吧?”
张之维要走了,挥挥手:“哪那么多打架呀,我回信去了。对了,告诉大家伙,一个时辰后在后山演武。”
田晋中哀嚎一声,前几天张静清突然宣布,以后由张之维代替他传授武艺。
有些师兄弟心里不舒坦,有些比张之维还要更早来到天师府的师兄,修为却一直停滞不前,眼见着师弟一日比一日更精进,他们越来越苍老,说不心急是假的。
不过岁数大了,也能自己调理情绪,没忘了打趣张之维,无论山上还是山下,还是没一个能震住他。
张之维嘿嘿一笑:“也不是没有。”
问是谁,不说。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觉出一点来,却不清楚这一点又是什么。不说不张扬,是因为不确定。
自小在山上的道士啊,天赋极佳,人缘甚好,无忧无虑的生活里突然来了点烦恼,来了点期待。
期待每一天的来信,烦恼每一次的回信。
中国很大,一封信要等很久,想说的话在心中也转了千百回,等下笔了,话就全乱了,该写些什么,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写了很多封,都废了。等到终于写了一封完美无瑕的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张之维和小雀儿的通信并不多。小雀儿不会写字,许猜猜身体有起色后曾想教她,端木瑛也闹着来教。小雀儿就是不肯,拿起笔来手直发抖。为什么抖?小雀儿心里清楚,不愿意告诉,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提起就不会难过。
张之维等信回信,代师传艺,日子平平淡淡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张静清晚上叫他去正殿,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大半夜大家都睡了……难不成,要教他新的手段?
到了正殿,张之维大大咧咧问道:“师父!大晚上的……”
眼风看到一旁拿着扫把的怀义:“哟!怀义也在啊,这么晚还在打扫,这是被师父责罚了吗?”
怀义笑着回答:“呵!师兄!”
张静清开腔了,和张之维你来我往,话绕了大半圈,张之维这才明白,这是要让他和怀义演练呢。
怀义嘛,修为在一众师兄弟里不上不下,而且省得很,一件衣服半件都是补丁,只晓得自己闷头做事。和他演练,张之维刚开始还真的没上心,只当是玩玩,只是没想到,怀义竟然有如此锋芒,倒是让他另眼相看。
而且这手段打磨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对付自己?!
张之维不玩了,开始正视起来。
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怀义还学会了掌/心/雷!
可师弟毕竟还是师弟,两人的切磋,他用不着下狠手。
怀义有些愤愤,他几乎用尽全力,为什么之维师兄还能这么游刃有余?三年前在陆家寿宴上,他可用了全力对付那个小雀儿!
张静清在一旁提醒:“之维,这么多年怀义暗中下功夫,连为师都帮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和你一较短长。连你的全力都见不到的话……如果你还有余力就拿出来吧。前几年我都懒得过问你这方面的事情,如今也好啊。不必再把这场比试当做同门间的切磋。”
张之维无奈笑笑:“行吧。”
咯咯咯咯咯——
巨大的雷电冲向怀义,怀义知道,对付小雀儿的手段终于用在他身上了。
有时济世堂人伤得太多,小雀儿会去帮忙,她见过很多死人,自己也曾差点是个死人,所以并不惧怕死亡。
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折磨。狰狞的伤口,不断流脓的身体,无法正常行走的腿脚,都折磨着众人。
医馆总是死气的,和活泼沾不上边,可小雀儿像往常一样照例帮忙时,竟然从里头传出爽朗的笑声。
小雀儿并不好奇,很少有东西能让她好奇,因为好奇大部分并不是件好事。她继续干自己的事,洗布换药,全部换完了就把药材拿出来晒晒,晒完就去医馆前头的药铺替人抓药。这些都是端木瑛教她的,她无法一直在小雀儿身边,也希望小雀儿能学会医术,救更多的人。
不能救人,也能救自己。
小雀儿是个听劝的人,乖乖地跟在端木瑛屁股后面学习,看医书、认草药,学得又快,端木瑛当是自己教得好,鼻子翘得老高了。
干完这些,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小雀儿要给人换药。
她拿着草药到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小伙子面前,拆开布,机械又灵活。
小伙子睁开眼,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发觉她太静了,就算双手在动,额上冒出细汗,周遭也一直是静的。
小伙子天生好静,对这样静的人也天生有好感。
于是问她:“我叫无根生,你叫什么?”
小雀儿从繁忙的换药中缓缓抬起头来,还没等她回应,在旁的另一个病患就大笑着说:“这是我们端木大小姐的小徒弟,小雀儿!可惜了,是个哑巴。”
小雀儿站起身来,她已经帮无根生换好药了,要去把白天晒的草药收收,于是撩开布帘走了出去。
无根生也跟着出来,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杆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时不时回应屋里头。
小雀儿收起草药,余光看到无根生搁下烟杆子,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病患见他不答话,抻头望出。怎么不聊了?
见他的背影向小雀儿走去,大声调侃:“无根生,怎么瞅见人姑娘家就凑上去,要不要脸呐!”
无根生收起剩下的草药:“不要脸,还真不要脸。看人姑娘忙来忙去,我还不能帮一手了?”
病患哈哈笑了几声,说了什么无根生听不清,他跟着小雀儿身后进了药房,放好后就走了。
没跟小雀儿说一句话。小雀儿也不能和他说话。
无根生在济世堂待了几天,有时和端木瑛碰在了一起,不知聊了什么,说得端木瑛更加坚定了去西方学医的态度,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小雀儿也能偶尔见到他,不点头也不眼神交汇。小雀儿觉得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出奇,像是婴儿,而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无根生走的那天,他来到小雀儿身旁,高高大大的影子罩住她。
他掏出一盒雪花膏。听说女孩子们喜欢用这些上海传过来的好东西,能让皮肤变得细滑。无根生路过店铺,想起她,就顺手买了一盒。
小雀儿手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
无根生低声说:“我要走了。”
小雀儿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低头又去拨弄草药。
没过一会,罩在身上的影子消失了。无根生走了。
小雀儿从草药里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木架子上,放着那盒雪花膏。
许猜猜知道自己的病真真治不好了,和小雀儿商量,回江西去,两个小孩也不能总住在龙虎山。
告别了哭得稀里哗啦的端木瑛和满面愁容的堂主,又顺着原路返回了江西。
回去的时间比上回要短,就没有写信告诉树声。等她们到了家,简单收拾了一遍,就计划明天上龙虎山把兄妹俩接回来。
小雀儿双手比划得生风,用手语和许猜猜商量,没想到这时,竟然有人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