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儿踏上回宜城的行程。
现在驴基本已经被吃光,很难再找到了,小雀儿身上的银元已经花光,也没有钱再买一只。
她找了辆板车,独自一人拉翠香回去。
板车上放着翠香的尸体,她死前还有疫病。为了避免感染别人,小雀儿只好把她包裹起来。她的孩子就放在她的身旁。
翠香的灵魂无知无觉地在身体上方飘荡,她似乎有执念,迟迟不肯离去。
小雀儿不知缘由,只能猜想,翠香是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埋进泥土里。
她说过:落叶要归根,人死回祖坟。
乡间小路不好走,有平坦有崎岖,幸而小雀儿力气大,能拉着板车来去自如。
她拉着板车走到一处破烂的茅草屋前,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翠香的灵魂动了动,抬头看向茅草屋上方。
那里正聚拢着无数哀嚎、哭泣的灵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小雀儿略微一想,还是决定进这茅草屋。
入夜得找个地方,野狗嗅觉灵敏,会闻着翠香尸体的臭味找过来。若是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能第二天醒来,翠香就死无全尸了。
她把端木瑛送她的机关枪拿出,合二为一,推门而入。
她刚进门,一把柴刀破空而来,朝着小雀儿的天灵盖袭去。
小雀儿弯腰躲过,另一把柴刀又从底部砍来。
行事果断、配合熟练,一般人躲不过第二招,大多数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死了,想必成功偷袭过无数次。
小雀儿身形一闪,柴刀再次扑了个空。
黑暗中有人“咦”了声,三个男人从阴影中显出身,舞得柴刀刀刀生风,招招要命。这三人皆胖得肥头大耳,在饥荒时期实属是难得。
一个胖是难得,两个胖是稀奇,三个胖那就是有猫腻。
小雀儿且躲且看屋内的情况,一张长长的案板摆在屋内正中央,十几个灵魂堆在了案板上。
墙上挂满各种刀具,砍肉的,分骨的,切内脏的,各种功能,一应俱全。
小雀儿这才确定,这里正是菜人市场,卖人肉的地方。
饥荒时期大伙都活不下去,一些人就卖妻卖女到菜人市场,换来几个铜板、几枚大洋。
菜人市场就负责把人像牲口般宰杀,拿到市场上去卖。
有些菜人市场,不愿意从别人那里买人,就打上路人的主意,既能省钱,又能进钱。
她不再藏拙试探,挥舞手中的枪,一枪捅穿一个胖子的眉心,他半颗脑袋都被削去,流出黄白色的液体。
另一枪贯穿第二个胖子的心脏,再一转枪,整个心窝都烂了。
她有一身好功夫,能自保也能杀人。
事到如今,在乱世之中,她庆幸自己有这一身好功夫。
第三个胖子啪嗒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小雀儿放他一马。
小雀儿无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年纪,见过的事情太多,反而记不清哪年和哪一年了。
只记得是在当死士的时候。
教头第一次带他们出任务,路过一个菜人市场,要他们进去观摩菜人市场如何分解人的肢体,说菜人市场的厨师是肢解的好手。
古有庖丁解牛,按照牛的肌理切去,能轻而易举骨肉分离,人也是同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领着他的妻子和女儿走进菜人市场,三人骨瘦如柴,饿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菜人市场的厨师没问什么,就知道他卖的不是自己,而是卖妻、卖女,直接上手摸了一把妻子的胳膊:“太老了,不好吃,价格得低点。”
妻子脸上出现一丝屈辱,活着被人挑挑拣拣嫁了出去,没想到临死还要被人如此。她看了眼丈夫后,似乎想他为她说句话,见他沉默不语,唯唯诺诺,自己更不敢开口,于是将不满吞了下来。
他又摸摸女儿的大腿:“年轻的肉就是好,紧实,就是少了点。”
女孩想躲,又不敢躲,攥住妻子破破烂烂的衣袖。
厨师拿来两块银元扔给丈夫:“我厚道,别的地儿都几串铜的,活个几天都够呛,我这儿给你两块大洋,够仗义吧。”
丈夫捡起地上两枚大洋,弯腰点头称是。
他没有立马起身,而是站在原地。
妻子慢慢脱下自己的衣服,这么多人看着,让她面如黄土的脸上出现两团红云,却又想到这里是菜人市场,不由得心寒,脸色很快苍白下来。
在他们眼里,现在她不是女人,而是案板上待宰的买卖。
脱完后,她又去脱女儿的衣服。
女儿大概已经十岁,和那时的小雀儿一般大。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娘脱她的衣服,乖乖举起手来配合,年纪小,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会羞涩。
全部脱完后,妻子将衣服甩给丈夫,丈夫头也没抬,抱着衣服窜走了。
衣服值钱,他要拿衣服去典当铺典当,再换几个铜板,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不能让他跟着一块儿饿死。
厨师“呵”了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交易结束,厨师直接抱起女儿到案板上。
女儿见一个陌生男人抱起自己,直吓得嗷嗷大哭,张开双手要找妻子:“娘!娘!”
妻子眼含热泪,不忍地别过头去。
厨师用皮带固定住女儿的双手双脚,操起一把大刀,先卸下她的大腿,大股的鲜血喷涌到厨师身上,随后再次挥刀,挥向女儿还未成长开来的稚嫩背部。
他孰能生巧,刀法快速凌厉。
因为他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快速砍下肢体,再从背部劈开,变成两扇,把肚子里肠子抽出,这样出来的人肉才够鲜够美味。
女儿被疼得翻滚身体,可四肢被禁锢住,哪里是弱小的她逃得了的。
妻子听着女儿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挡在女儿身前,止不住地抽泣。
厨师见她扑在前面,也不恼,很是习以为常,一刀下去,砍在背上,血瞬间飞溅。
厨师眉头一皱,发现自己砍错了,竟砍在了妻子的脖颈侧面,差点把她整颗头都砍了下来。
这可不好,肉不鲜了。厨师忍不住骂道:“操/你奶奶的!”
他安慰自己,这女人肉柴,也不差这点鲜。
厨师一脚踹向妻子,妻子从案板上掉下满是血的地面,脖子呲呲冒出血,像是一只被宰放血的鸡。
她死不瞑目。
教头对小雀儿这些死士说,语气冰冷:“看到了吧,不只你们会杀人,普通人也会杀人。都是要杀人,你们要杀得更完美、更迅速,更让人痛不欲生。”
小雀儿摆出和教头一样冷漠的表情,跟着一众死士道:“是。”
……
“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放过我,我绝对会改邪归正。”胖厨师的话响起,让小雀儿暂时从回忆里抽身出来。
小雀儿心里念了念这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又不信神佛,又怎么会信这句话。
异人修炼到她这种地步,已经明白世上是有神灵存在的。
大家都说神仙救苦救难,可世人受苦受难时,神仙又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救他们?
为什么没有救翠香?
小雀儿眼中有松动,双眼怜悯地看向胖厨师。
胖厨师顿时大喜,上回他就是这么向一个军官求饶的,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旦他死了一家人都得死。
军官果然心生怜悯放过他,他却在他转身之际,结果了军官的性命,成为供人挑选的食物。
这回故技重施,就等着这姑娘转身……
胖厨师正要磕头,却见眼前这美丽女子轻启双唇,明明在说话,他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在他想侧耳细听时,脖子传来一丝刺痛,还没来得及看,他的人头就已经落地。
“救人……那也分救的是什么人。”
三个胖厨师黏腻的灵魂升在空中,小雀儿咬破手指,画了三道符贴上,把它们打得魂飞魄散。
仇人死了,茅屋里的灵魂顿时消散。
小雀儿把板车拉进来,点上柴火照明,关上门,隔绝屋外嚎叫的野狼野狗。
她闭目,鼻尖都是腐臭味。
夏日到了,天气越来越热,翠香和孩子渐渐腐烂,发出臭味。
她计算行程,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春天播种的庄稼已经长大,即将结出沉甸甸的粮食。
远远望去一片黄色稻田,可等靠近了,才发现极为稀疏。
人们从播下种子的那一刻起,就期待丰收的这一天,一天天期盼它们长成,能痛痛快快吃上一碗大米饭、一个大馒头。
小雀儿继续走,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看天高地阔,兀自发着呆。
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从庄稼旁的竹林走出,手上拖着几根竹子,豁然见到小雀儿,着实吓了一跳。
赶忙跑到一具尸体前,扑上去死死护住,就怕小雀儿抢走卖给菜人市场。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抢她的娘亲,这才小心翼翼再看一眼小雀儿,顿时呆住了。
她活了十年,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不用想,肯定是面黄肌瘦,土不拉几。
这里很多人都是这副样子,小女孩还见过漂亮的姐姐为了自保而划伤了脸,所以这样好看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警惕的心暂时懈怠,下意识朝小雀儿问出口:“你是神仙吗?”
小雀儿摇摇头。她不是。
“那仙女……是不是就是你这样的?”
小雀儿再次摇头。她不知道仙女是什么样的,又怎么会知道仙女是不是她这样的。
小女孩胆子大了起来,好奇地瞥了眼小雀儿的板车,见上面裹着人,和她娘一样散发出恶臭,全部的警惕心丢失,心里隐隐有期待:“你也要埋了她吗?”
小雀儿点头。
小女孩大喜,她竟然碰到了和她一样想埋人的人,但随即又皱眉:“你怎么不说话?”她想起村里以前有个哑巴,别人跟他说话时他只会点头和摇头,难道面前这个仙女也是个哑巴?
“你是哑巴?”
小雀儿再次点头。
小女孩之前和哑巴打交道打出了点经验,自顾自说道:“这是我砍下的竹子,可以分你一半做棺材。”
小雀儿这才知道,小女孩的竹子是要做棺材的,而旁边那个用竹条筐得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她做的“棺材”。
她人小力气小,大树砍不动,就去砍竹子,砍的竹子也做不了棺材板。
小雀儿摇头。她不要她的竹子。
小女孩有些难过又有些轻松:“好吧。”
难过的是仙女不领她的好意,轻松的是这些她辛辛苦苦砍来的竹子,可以自己都用光了。
小雀儿想了片刻,将翠香和孩子搬下板车,动作麻利地拆了板车。
小女孩聪明,知道她要用板车做棺材。这下她更难过了,娘的棺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娘日盼夜盼,盼着种下庄稼,盼着庄稼长大,再盼着庄稼成熟,日等夜等,可惜没等到收粮食,就饿死了。
本来挖个坑埋进去就完事了,他们穷,也没办法搞个体面的葬礼,可她不想娘连下葬都这么穷酸。
只是,他们家连草席都买不起,更别说是棺材了。
既然买不起,那就做一个好啦!
小小年纪的她想法大胆,可做了才知道,难呀!娘都发臭长虫了还没做成!
小雀儿用木板很快组装好一个棺材,她拖着棺材来到小女孩面前。
料想小女孩看不懂她的手语,于是简单粗暴,用手指指她娘的尸体,又指指棺材。
小女孩理解了她的意思,当即跳起,开心得结巴:“你……这……给我?”
小雀儿点头。
小女孩又发愁了:“那……那你呢?”
小雀儿微微一笑,如春日朝阳,又轻摇头,手拍了两下胸口。
——不用担心。
小女孩似乎领会了意思,又似乎没有,问:“真的……给我吗?”
小雀儿点头。她抱起小女孩的娘亲,将她置放在棺材里。
小女孩这才确信小雀儿真的把棺材给她了,嘴角一撇,这些天做棺材的委屈顿时爆发出来,想哭又憋了回去。
她才不哭呢!娘亲说,哭了运气都跑走了!
小雀儿在竹林里挖坑,小女孩也兴高采烈地一起挖,一开始絮絮叨叨一大堆,讲她和她娘。
小女孩说她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什么都给她和她爹留着,可小女孩觉得,娘应该要对自己好一些。娘却说她现在就很好。小女孩觉得这不叫好,可年纪小,还理不清心里话。想得一知半解时,娘就饿死了。
她说话声停了下来,挖坑是个体力活,手上使劲,就顾不得说话了。
小女孩饿久了力气小,实际上挖不了多少,大部分都是小雀儿一人完成。
很快坑就挖好了,小雀儿和小女孩合力把棺材推进去埋好。
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紧衣袖:“你帮了我……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小雀儿摇头,她这样做不是要她报答的。
她想起张之维,在翠香家时他拿出银元帮助别人。
小雀儿有样学样,从怀里掏出她身上最后一串铜钱,拉着小女孩的手,把铜钱放在她的手掌心。
小女孩顿时膛目结舌,她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棺材白送,力气白送,钱也白送。
别人抢还来不及呢!
“你帮了我这么多!这钱我不要!”小女孩大喊,这回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哗直往下掉。
小雀儿脸上平静,轻轻抱了抱小女孩瘦弱的身体。
她希望在庄稼彻底成熟前,这些钱能让她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至于以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小雀儿把衣服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状,将翠香背在身上,又把孩子抱在手里。
小女孩追着小雀儿,要还这串铜钱:“我不要我不要!”
小雀儿最擅长轻功,小女孩追不上她,只能双手捧着铜板,无措地看着小雀儿远去的背影。
她回到自己娘亲的墓,在土堆上躺下,抱着膝盖身体卷缩,喃喃自语:“娘,今天碰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仙女。”
……
小雀儿背着翠香一直走啊走,去武当时走这条路明明很快很快,为什么这回,遥远得像是在天涯海角?
她终于回到宜城,看到医馆大门,张之维应该就在里面行医。
盘旋在小雀儿头上的翠香灵魂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什么,环顾四周,确定自己和小雀儿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小雀儿疑惑,这是怎么了?
翠香灰白色的手伸出,像是抚摸孩子般轻轻摸了下小雀儿的头,随后灵魂像白雾一样消散,似乎是完成执念离去了。
小雀儿很奇怪,她还没把她埋在祖坟呢……怎么就走了?
小雀儿想了一想,像是明白了又不敢确定。
翠香的灵魂之所以久久不去,不是因为她想亲眼看到自己埋进祖坟,而是怕小雀儿路上会受欺负,想看到她安全回到宜城,就算身为灵魂无知无觉,也要一直跟在小雀儿身边。
翠香知道她武艺高强,却还是担心她会遭遇不测。
原来是这样吗……
翠香灵魂的离去,才让小雀儿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翠香这个人了,即便转世投胎真的存在,她也不是她了。
翠香,真的死了。
小雀儿觉得这些日子自己赶路赶得实在有些累了,要不然眼睛怎么会这么疼,疼得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
医馆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显出,是张之维。
张之维在院中突然觉得心闷气短,冥冥之中打开了医馆大门,想出去透口气。
他似有所感,心跳突然加剧,眯起眼睛细细望去,只见远处就站着一个人。
不用靠近,就知道是小雀儿回来了。
“小雀儿!”
张之维赶紧跑去,闻到一股尸臭味后,脚步渐渐缓下,随后沉重地走去。
他已经知道了,小雀儿背上背的是翠香的尸体,手里抱的是死去的孩子。
张之维默然。
他把翠香的尸体从小雀儿背上抱下,走进院中妥善安置,又走出来,抱过她手中的死婴放在翠香旁边。
小雀儿看他忙碌,没有再动,她自觉眼睛刺痛,心也刺痛。
她茫然地觉得,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以前她是细细碎碎地感受到情感,似懂非懂,说不清道不明;这次似乎要把她过往十几年缺失的同情、怜悯、失落、难过……缺失的好多好多东西,都铺天盖地向她袭来,一个劲儿地塞进她的脑海里、心中央。
翠香常说她不开窍,难道这就是开窍,这就是他们每天都在感受的东西?
这算不算是有心了?
她有心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要死很多人,做很多错事,才能明白一丁半点。
她情愿不开窍,没有心。
张之维全部安排好后去接小雀儿。
他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一张脸皱在一起,哭得真是难看。
张之维把袖子里头的布料翻出,用干净的那边擦拭小雀儿的眼泪,擦走脸上滑下的泪痕。
小雀儿的双眸缓缓眨了下,更多的泪奔出眼眶。
她这才知道,自己眼睛疼得厉害,原来是因为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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