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缺各样饰品,然而颈间挂的从来都只有那个以红绳串起的三颗珠子。平平无奇,直白说是偏向于丑的那种。梁五儿看得出其上蕴含的华光,依旧觉得这玩意儿配自家师妹太寒碜了。
布满裂纹后更不堪入目。
护身法器都碎成这样,戴着它的人当时又会是何种惨样并不难想象。
梁五儿攥着红绳和红手串,空出的那只手把她发顶揉乱,又好好理顺。山上最近事多,他回来后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好好看看她伤得怎样。师妹人小又娇气,怎么受得了断骨之痛?
偏偏,她跟自己撒娇、甚至是讨好,那么多话,没一句说她有多痛多难受。
她更优先想要他能抽空帮忙修理这两件坏掉的法器。
可他却帮不上她。
再怎么倾注心力去修复,梁五儿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勉强复原她拿给自己的这两件法器的外表而已。
丑丑的法器变成丑丑的垃圾,被他的亲亲好师妹捧在手心里。她没说话,表情看上去也平静。
八奇技无愧于“奇”字,她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梁五儿琢磨着她不吭声应该是在偷偷失望。
梁五儿不是没心气的人。他从少年起就在唐门修行,炼器不是谁都可以的,此道中能与他一比的更是少见。他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可手下这俩小玩意儿不一样。
人外有人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刺了一下。不怪师妹反应平平,是他技不如人了。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
道阻且长,那就慢慢走呗。三年五年、十三年十五年、三十年五十年,总有一天他能做出同样品色的物件来,甚至更上一层楼。
手心一凉,梁五儿低头去看,是师妹纤细的手指搭了上来,握紧他后轻轻捏了捏。她靠过来,小脑袋很亲昵地贴在他手臂上蹭起来。
“小九心里世界上最厉害的炼器师一直都是五哥你,只有你。”她轻轻道。
梁五儿眼睛弯起来,看着她笑。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下他整个人被心底腾起的热意由内而外地熨得平展,使他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反而很温柔。
世界上最好最乖的宝宝就在他身边,还有什么好失落的?师妹天生就是要和师兄黏在一起一辈子的。这一路再长再远,拖着她这条小尾巴一起,似乎也灿灿发光起来了。
这可是她自己说的,她心里只有五哥。
快意令人掌心发麻,他没答话,竭力将急促的呼吸放到平缓,又要分神注意不要笑出声来。
吓到她就不好了呀。
手被她按着压下,落在实处就是碰上她曲起的膝盖。手骨与膝骨意外的适合碾磨在一处,梁五儿默默想道。
奶白的长袜包裹着她两腿,纯棉的面料上缀有绸制的蝴蝶结和小小的珍珠。膝盖处被撑开的薄袜微透出些底下肌肤的粉色,随着细微的动作,一小颗珍珠刮着他掌缘,痒痒的,很有存在感。
想捏。
想握一握师妹的小腿,看是不是和脸一样软绵绵的好揉。
梁五儿不自觉探手过去握住她小腿肚,他没有用力,只是安抚一样揉了几下。她也不躲,趴在他臂弯唔唔哼唧几声。
“腿伤怎么样了?看你跟我这儿蹦得挺快,怎么一见着妙兴,多走两步就喊疼?他偷摸踩你了?”
她模糊地应了声,大眼睛对着他眨了两下。梁五儿立刻心领神会,附耳过去听她压着声音偷偷说:“五哥,小九只告诉你一个人哦。小九是装的,其实早就好全了。都是由师叔坏啦,他说等小九好了要用家法,小九才不要嘞……你不要告密喔,妙兴师兄都不知道,只跟你一个人说了。唔……再揉一下好不好嘛,好舒服哦……手也要揉揉,这里之前被捅了个洞诶,好痛好痛……呜,外面都是坏人,小九只要有五哥就好啦。”
梁五儿这里捏捏那里捏捏,一团师妹软绵绵地撒娇,这还不把他骗的团团转?
爽。
若是她肯抬一抬头,或许就能发现他看过来的眼神中包含着的隐晦而又闪烁的兴奋。
他听一句应一句,等她的语声完全落下去后才若有所思道:“由师叔……是这么跟你说的?”
和他听说的可不一样啊。
“对呀。”她答完话后才开始慢慢意识到什么,抬起头问他,“五哥,你的意思是……?”
梁五儿从她眼中看到一片茫然。
“哎——”他拖着腔调笑了笑,“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师叔什么时候添的爱吓唬小孩儿的毛病……”
此次任务真是由恪一生难得的狼狈时刻。唐门出手,向来有死而已,绝无失手。谁知临了临了,被她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出来。而失败的后果,是由恪在门长面前揽了全部过错,自请受罚。
至于言九,她纵然有过,归根结底是他管教不力,兼之疏忽大意,竟然让她去守退路。困兽犹斗,说到底是他害她陷于险境在先。
千错万错,由恪说,不是她的错。
连唐妙兴都有值得挨顿教训的地方,唯独到了她这里,就都成了他们这些大人考虑不周。
由守私下和他说过一次,话里话外有意指责他偏心。
由恪听懂了,反问他,不然呢?
由守彻底没话了。
这些事她通通都不知道,还要每天晚上偷偷摸摸拉着唐妙兴的衣袖抹眼泪。
早告诉她,她不就不置气了?
“嗯……师叔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吓小九?还以为您……您真的不喜欢小九了……”
她爱跟人闹别扭,除了前几日硬把人塞进怀里过一次外,由恪没再强迫她多做什么。久不亲近,现在她主动紧抱着他咬他,热情黏糊得不像话。
由恪不介意她乱来,同样的,也并不急。他捻着指腹,再往下摸去触到无名指指根冰凉生硬的戒圈,过往数次她被弄到失神时都会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不松。事后去看,她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皮肉泛红,凹陷下一个小小的印子,或许舔舐可安抚抹平,但他觉得那实在是很适合被咬着去往骨里加重加深的一个印记。
他不说话,表情依旧冷静。
脐钉灼灼,银戒锐利的边缘划过肚皮上的凸起,与那颗颤动的小钉撞在一处。
“要拿掉吗?”他低声问她。
小姑娘泪涟涟地摇摇头。
“……”
由恪沉默片刻,指腹抹净她脸上的泪,带着湿意去裹缠唇舌。
“听不懂吗,小言九?我是在问你戒指要不要拿掉。”
“你应该不想被杨烈知道吧。”
“……很好。”
要教训她不一定非要家法不可,私刑未必不能使她更乖。
由守最了解他,却也说错了。他不是偏心,而是有了私心。
–
唐妙兴知道自家小九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格外有天赋,本门好好的功法上不见她努力,偏偏稀奇古怪的手段一学就会。
比如,安叔的纸人。
非要说的话也并不一样,只是类似而已。她不用纸,而是从一滩墨色的毒液中玩泥巴一样拍出一个个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她自己。
好可爱好可爱的小小九,走起来摇摇晃晃的,还会发出咘叽咘叽的声响。
唐妙兴:“……”
她抓了一个递给梁五儿当捏捏玩,鉴于有毒,后者以乌梢覆盖手臂后才接过。他一捏,手里的小东西就嘟嘟往外吐黑色泡泡。
“九,你这靠谱不,别等会儿把五哥我毒晕了。”
“哎呀,就算真的被小九毒一下又怎样啦——等下再玩,先来陪小九练功啦。”
两个人对面而立,表情庄重地看谁舌头吐的长。
她都听高师叔说了,由师叔用舌头都能控制隐线——拜托,真的很酷吔。
可惜由恪没教她的意思,只能拉梁五儿一起苦练了。
“呐,呐呐呐呐呐——”
“略略略略——”
“有戏!九,有戏!”
“……”
“五哥,小九好累哦。”
“算了?”
“算了。”
俩人刻苦不到五分钟就手拉手回到树底下坐着了。她摸摸凑成一团的小小九捏捏,感觉看起来不太对。
一、二、三、四……
梁五儿手里的也算进去,还是少一个。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的唐妙兴,对方少见地装作没看到她,朝反方向加快了步伐。
“啊——师兄!”
唐妙兴立刻回过头道:“不是师兄,师兄没有拿!”
她追过去使劲拖着他的衣袖不松手:“你骗人,你衣服底下明明有东西在叽叽叫,小九都听到了。快点还给小九,小九现在不跟你最好,不要给你玩嘛!”
梁五儿上前堵住唐妙兴,第一眼先落在他手上,在和他对视上之后二人共同沉默了片刻。
“……”
“……”
“妙兴,你手背都乌黑了,还说没拿?”
“……”
以乌梢甲包覆手臂固然安全,但相对的,手感也将大打折扣。他是有品的人,不学梁五儿。
一个小小的东西从唐妙兴衣襟爬出,噗叽一声被他接入掌心。因为突然被他抓走闷进怀里,这小东西被吓坏了,乍一见光,也只能软趴趴地窝在他手里掉小珍珠而已,看起来可怜得不行。
梁五儿对好兄弟这行径痛心不已:“妙兴,哥看到你不争气的样子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不管怎么说,偷师妹东西太不应该了,大师兄的体面都不要了?”
唐妙兴扣住他手腕一扯,正色道:“你也还给小九。”
“讲理不?我这可是九自己塞我手里的,明公正道来的。”
“对呀对呀,”她两手叉腰,在一旁帮腔,“五哥可以玩,小九喜欢五哥!”
梁五儿声音一扬:“听到没得……”
“是因为师兄前几日下山没有带你一起,所以才不高兴吗,小九?”唐妙兴完全无视梁五儿,向她问道。
“……小九才不会嘞。”她声音小小,显然是被说中了心虚又要嘴硬。
“门长方才吩咐我明日下山去附近的镇上一趟,这次可以和你一起。”
没想到唐妙兴居然来这一手,眼看师妹要被人哄走,梁五儿闻言心中警铃大作,正待说些什么阻止,就听她道:“小九一点都不想下山去玩。”
呼,还好……
她继续道:“因为小九是三好唐门,好饿,好困,好想时时刻刻都跟师兄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梁五儿:?
唐妙兴笑:“嗯。”
有什么好疑惑的,他的小九本来就是粘人的小宝宝,越爱越哄越听话。
她转头对梁五儿道:“五哥,愣着干嘛?快点把捏捏还给妙兴师兄——你的这个也给他。”
梁五儿道:“要说师兄,其实我也算一个……”
唐妙兴:“闭嘴。”
–
早晨水汽很重,她耳边别着的蓝色小海星发卡瞧着总有些湿漉漉的意思,引的人想要摸一摸。她身上是件灰色小衫,长裤宽松,随意站着便比林间万顷绿意夺目。
最近她穿衣总是遮得严实,唐妙兴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偶尔觑见她掌心异样的红,心底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打手心……又是由师叔么?
他将手指轻轻插入她指缝,长指收拢,虚虚扣上,并不挨上她掌心。
他的手毕竟粗糙,刮疼她就不好了。
如果迎面没有撞上那么个人,单为这片刻的亲密,唐妙兴今日的心情都还不至于跌到谷底。
山间静寂,松风中再轻再浅的脚步声都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此处已不算在唐门范围内,是以一开始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在将要擦肩而过时匆匆瞥了那人一眼。
漆黑如墨,精神内守。
他见过这么一双眼睛。
“师兄。”
牵着他的那只小手忽然紧了紧,梦呓般叫他一声。
唐门规矩不禁私斗,但没有委托,擅自出手取人性命却是大忌。
然而唐妙兴从这一声中陡然领会到许多,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家小九果然一见到这人就会变得古怪。
紧张。
独独针对此人才会有的紧张。
唐妙兴没有犹豫,抽手直刺眼前这个男人的面门。
打从看清这俩人起,无根生就做好了滑跪了准备。流年不利,他最近实实在在享了一把背时人生,大灾小难不断。
好不容易挖墙洞出了城,他痛定思痛,决意找俩人搭个伙,好把霉气散给别人一点。
从结果来看,散的很成功。跟他一道的那俩全性哥哥死了个透,他倒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在客栈里,那唐门小哥下毒时他稍微动了点心思。
上次遇着的那姑娘捅了他一身窟窿,却极富先见性、甚至是针对性地全用了药毒。这他没法解,全靠端木瑛和风天养为他拼了一把命。
炁毒就大不相同了,或许,可以一试。
和预料的差不多,唯有一点,那缺德小子毒里掺了点药,好死不死还是巴豆。
这是他不要脸,要脸的早一死了之了,就算那小子跪着求他他也不能吃那解药。
吃了人家的解药,他主动替那俩唐门小哥去送个信也不是什么难事。
唐门……怎么也不能知道他是全性吧?
……
还不如当他是全性!
冤家路窄,唐妙兴明显只想要取他性命,滑跪已经跟不上了。无根生瞬息之间已向后越开数米,与他二人拉开距离。
一击不中,唐妙兴并没有急于追击,而是垂下手臂,在原地站定,屏息凝神盯着他。
她就在这时从唐妙兴身后走出,像一条小小的毒蛇自成蛇身边游弋而出,与他一左一右地夹在无根生两侧,寒意顿生。唐妙兴不想她被波及,可当下的形势容不得他多说,至多也只能分神顾着她那边。
无根生并不太在意唐妙兴带来的威胁,麻烦的只有这姑娘。首选自然是立马就跑,问题是这姑娘的轴劲他已经见识过了,恐怕跑不脱。
但他也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上次的场景了。
无根生当机立断,举起双手大声道:“二位!二位!我是来送信的!你们有两个兄弟为了杀全性那个金钩子黄放受了重伤,现在在那客栈里躺着等人去救呢!”
这话唐妙兴只是半信半疑,他看得出,尽管此人有意示弱,周身的气势半点没有松懈,此时出手必然不成。
她则大概有数了。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许爷当年初遇无根生那茬子破事。
果不其然,无根生怕他们不信,又比比划划道:“两个小哥,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高,一个这样,还有一个这样。”
言九:“……”
这么说谁听得出是谁啊!
唐妙兴微微蹙眉,看描述像是董昌和许新,而他们似乎也确实定在近日回山不假。
无根生见唐妙兴表情有些松动,知道有戏,忙不迭又添了把火:“二位要是铁了心跟我耗上的话是我倒霉,我认。可那两位小哥的伤势……再拖下去怕是性命不保啊……”
“我管他去死。”她冷声打断他。
无根生闻言微眯了眯眼,视线故意往唐妙兴那边飘了一下,似乎是想提醒她这里可不止咱们两个。
当初能放着东洋人不管都要杀他,如今不顾同门性命也不稀奇。
他这番话本来就不是说给她听的,这不还有一位兴许比她多点人性的唐门呢?
唐妙兴当然不会为一己私欲弃同门于不顾。
她那句话给他听去了,又如何呢?
会不会觉得她原来好坏?
会不会讨厌她?
她咬紧下唇,表情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答案已有分晓,无根生幽幽笑起来。
“既然如此,二位,咱们有缘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