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鹅张之维没吃上,言九说那是师叔给她买的,才不给他炖。张之维跟她这位师叔也就那么几面之缘,差着辈儿,对方又不是好相与的人,彼此说不上熟。他印象里由恪就跟他们山上那些冷硬的大石头差不多,坐着冰屁股,还嫌硌得慌。
俩人没什么好说的,坐同一个院里都隔老远。言九就围着由恪打转,一会儿给他揉肩,一会儿给他捏腿,凑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
无外乎是些讨好人的话,叽叽喳喳地吵人。由恪蹙着眉偏过头,掐在他脖颈上的手绵软滑腻,在他衣领下越钻越深——落在腿上就更不像话了。
——就这么怕挨打?
夺人功法、与人私斗,做的时候她怎么不怕?
由恪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脖子伸的老长的张之维,抓住言九的手往下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揉捏着她指掌与骨骼。
“行了,”他声音压的极低,不轻不重地斥道,“当着外人我不动你,安心玩你的去。”
“师叔,您就别罚我了嘛,我都知道错了。”
“哦?”由恪冷笑着问道,“你把那东西还给人家了?”
“……”
“还是你跟之维道歉了?”
“……”
“师叔,我讨厌你!”
第一次说这话时她还只敢动嘴,现在已经大胆到愣是在由恪身上狠狠掐了一下才算。痛感剧烈,张之维听到由恪明显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顾着颜面生生忍下,短促喑哑地骂了一声:“欠调教的东西!”
师妹生气了会掐人,张之维默默记在心里。
不过大概用不上。
首先他比这位前辈大度,师妹犯错他可以包容,师妹认错他就原谅,绝对不会动辄打骂。他甚至可以给师妹捏肩捶腿,端茶倒水。其次,他皮糙肉厚,不是自家师父那天雷还真憾不动他,被师妹掐两下也不打紧。他年轻,受得住。
综上,他张之维比由恪适合带言九。
唐妙兴回来后言师妹才肯理人,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夜里她坐在屋里,和他共用一个木盆泡脚。言九踩着他的脚,说烫,不肯完全浸进去。他就俯着身子用手一捧一捧地向上撩着水,淋淋漓漓地浇在她小腿和脚面上,帮她适应水温。
事后她把脚塞在唐妙兴怀里让他给自己擦脚时点了点膝盖,闷着声音说:“师兄,你不在家,张师兄也出去的时候,师叔罚我跪在外边那棵树底下,跪了好久好久。我一直在想你,可是你好晚才回来,好晚好晚——我真的好想你啊。”
她一张小脸在烛火下显得极素净,白瓷一般规整精细,类银类雪。唯有眼尾鼻头略染着些薄红,显得乖巧又可怜。
有过当罚不假,可唐妙兴又舍不得她太痛。她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蓬勃欢实,养着一颗几乎和他一样贫乏荒芜的心。师叔已经这样对她了,如果他再不疼她,还有谁会管她?
唐妙兴扣着她膝窝细细地检查,不见淤青,只留一片极淡的粉色。他问还有没有伤到别处,师妹摇着头只说疼。唐妙兴用柔软的被子将她裹起,由她枕在自己臂弯里哼哼唧唧地撒娇,另一手则在薄被下将她两膝并起,发烫的掌心始终笼在膝头轻揉。
久到张之维打了个哈欠,他都困了。
好不容易等到唐妙兴拉紧房门走出来,张之维两手筒在袖中,月光如水,人在月中,笑时恣意如风云奔走,直直撞了人满怀。他问:
“妙兴啊,真不能把你师妹让给我玩玩吗?”
话说得失礼至极。
要不是清楚这位什么人性,唐妙兴真忍不住抬手送他去死。
张之维说玩玩,就真的只是很纯粹的玩玩,不掺半点邪念。腆着脸笑嘻嘻的模样像极了幼时过年亲戚家的烦人小孩儿,看见他有什么好东西都想摸摸碰碰,最好还能据为己有。
通常唐妙兴都很礼让,可是小九不是小猫小狗,要他怎么让?
——他自己都恨不得能把她捂在被子里藏起来偷偷亲一辈子、亲到她昏厥。
张之维没唐妙兴那么多心思,他没有师妹,更没见过俩眼睛像电灯一样亮的师妹。而且这大眼灯还挑人照,圆溜溜的眼睛一到他这儿就塌下去了,还凶巴巴地跟他呲牙一副想咬他的样子。
大狮子才知道原来被小兔子咬的时候会有痒痒的感觉,很讨人喜欢。
你们这群人偷偷领小手办,不能给他摸摸吗?
他保证不玩坏还不行吗?
“不行。”唐妙兴面无表情,“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明天,最迟后天,必须让张之维滚出这个家。
房子并不好找,言九站大街上甩个顺口溜就能招来人卖房子的好运气不是人人都有。唐妙兴虽然答应帮张之维找个住处,一时倒还真没有头绪,不得已只好留他在家里暂住。
风天养那边也是件麻烦事,言九说什么都不肯还他东西。他怕由恪在和对方交涉时再出什么岔子,说不得要他去处理才好。毕竟师叔要是恼了,这火自然要落在小九头上。
她哪儿还经得起打骂。
况且,还有一件事也很令人在意,必须由他亲自跟风天养确认——
“既然是你一缕生魂,五感与你相连吗?”
那东西现在元气大伤,比小黑猫还大不了多少,显形时不是窝在小九怀里就是咬她脑袋——它完好无损时要有多猖狂唐妙兴想想就气结。
风天养矢口否认,再三保证他还没来得及炼化这一缕生魂,拘束尚且不易,遑论五感之说。
唐妙兴盯着他的眼神阴寒沉冷。
“唐先生,我提醒你一句。”端木瑛抱臂立在自家门前,虽然对自己这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邻居谈不上什么好感,本着乐于助人的爽朗性情,她还是忍不住道,“小风这人啊,抛开别的不谈,这面相……面带桃花,一脸风流相!天生勾人儿!这是个会祸祸女人的主——小九……你还是盯紧点吧,这么小可经不起情伤……”
他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颔首向人道了句谢。仿佛在门口这短暂的一歇只是出于礼节不得不有的应付,仿佛他对端木瑛的提醒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团黑雾缠了小九多久,他竟然半点也不知道。连由恪都看出端倪来了,可他自己——他日日与她那般,自以为亲密无间,可这样的事她竟不曾吐露半点。
不信他吗?
明明可以蜷在他怀里入睡,却不肯告诉他任何事。
她对杨少爷这样吗?
一桩一件,压的他几乎要发疯。
他拿张之维没办法,他认了。
至于风天养——
“我等你把伤养好。”
这是为师妹讨要说法,算不得无故私斗。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没错。
还有言家的事。
正巧明日要再见一见那位言大少爷,房子的事拜托他的话想必易如反掌……
次日一早言九人还没醒就被唐妙兴薅起来一起提溜走了,没和由恪打招呼。
由守在由恪身边停了停,扫了眼他探在被窝里试温度的手,淡淡道:“别逼得太紧,你就不怕孩子们真私奔了?”
由恪阴恻恻地盯过来,由守不以为意,转身走了,跨过门槛时才又补了一句:“我是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
–
滂沱潮湿的雨云压在天边,言九窝在茶摊边角尽力将自己隐藏起来,又忍不住好奇,扭头向当街那幢酒楼二楼的窗口望去。唐妙兴对面坐着一个眉目凌厉的少年,同样是十七八的年纪,却显得分外盛气凌人。
和她十七八的时候一模一样,要不怎么说是她亲爷爷呢。
言家人最好认的就是这个明亮到谁都看不起的眼神。可惜再大的气派都如弹指飞灰早早湮灭于岁月的长河中,几十载后那位的眸光沉淀得庄重沉静——起码在她面前是。
她从来不怕他,然而现如今,她得避着。太清楚自家都什么人性,她并不打算在言家人面前露面。要是被看出什么来,他们真能把她抓走。在对方察觉到她的注视回望过来之前,言九先一步低下头,专心咬唐妙兴临走前买给她的糖葫芦。
言大少爷对他人偷偷摸摸的打量早习以为常,眼珠微转,唐妙兴已微倾着身子挡下他的视线。本来没什么,这一下惹得他起火,拧着眉冷声道:“挡什么?这可不是你们山里,我要是真想查你挡得住吗?”
“自然不能。”唐妙兴为他续上茶,半点波澜都不见,平静道,“是我家里的师妹在那边等我,大概等急了。”
言大少爷只是火气大,对他的解释不甚在意,歪着头听得兴味索然。算唐妙兴识相,没有贸然把杂七杂八的人带到他面前来,否则他真要掀桌子了。
这年头识相的人太少,也正因此,他才愿意与唐妙兴来往。
他放缓语气,道:“既然如此就先请回吧,至于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言家规矩大爱拿乔,少爷能说这话就是应下了。
唐妙兴道:“多谢。”
糖葫芦上的糖浆有些融化了,黏腻腻地覆在她唇上。唐妙兴拿手帕沾了水也给她擦不净,只能大致抹了抹。她舔着嘴唇也舔着手帕,湿意热乎乎地渗在他指腹上,不免使人疑心那点甜度也跟着粘上来了。
他忍下去舔的冲动,捻着手指在她身侧坐下,就听她道:“师兄,我可以把小黑还给风天养,我也可以跟张师兄道歉,你别把我送走好不好?”
仿佛他是什么容不下继女的恶毒填房,正处心积虑要把她卖了以换取钱财。
这念头一生,唐妙兴又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那种会把她关在小黑屋里关一辈子的继母。
暗无天日的日子苦,她大概会每天都哭,哭得眼睛浮肿几日不退吧?
那还是有点不好。
他说不会,又问:“为什么这么想?”
言九伸手过去,唐妙兴配合地翻过手掌让她把手塞进自己掌心里,再插入指缝扣紧。
有听风吟,想听他们两个谈了什么易如反掌。可是她不想听。
杨烈走后没多久,成为门长的唐妙兴和言家家主第一次约见会谈后就把她送回言家。从此她再也不想见这两位凑在一处,打电话都不行。
她摇摇头,盯着合扣放在他膝头的两只手,道:“反正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好乖好乖嘛。”
“已经很乖了。”其实并不,唐妙兴只是哄她。“我找言少爷不是为这件事——你不是说想哥哥了,过几日言家有场聚会,你想去吗?”
见她有些茫然,他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低声笑道:“拜托擅长改换模样的前辈的话,就算是言家人也看不出来端倪。”
她旋即反应过来。唐妙兴也猜到她是言家人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待在唐门,不过既然她说想哥哥了,他就找个名头带她回去一趟。
这事没那么容易。
唐门闭塞不与人来往是门规使然,是为生意不得不斩断情义二字。言家不同,纯粹是极度排外、谁都看不起,这做派直到建国后才有所改善。
理由么——言家看不起人不需要什么理由,看得起谁才需要。
允许外人参加聚会,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短短几天,他既要替她收拾烂摊子又要哄她,应付师叔还要分神说服言大少爷,哪怕是他,斡旋于这许多纠纷之中也难免心力难支,陷于疲惫感中。
他看向她的眼神却依旧温和又暗含愧疚,好像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她。
要多累才会觉得无愧于心呢?
他偏偏是那种把自己燃尽犹觉不够,并深为愧悔的人。林木烧光还有荒山,荒山之下是岩土。撬开岩土,被流炎淌过心胸,将肉骨魂魄都烧灼成一缕青烟。
连这最后一缕烟他都想利用。
还不够尽心吗?
为了丹噬。
就为了丹噬。
不是丹噬,他甚至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她眼瞳骤然一缩,随即趴进他怀里,听着心脏沉重的跳动声她才觉得安心,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不该想这些。
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几乎要把唐妙兴的手抠破,她连忙卸了力气,他却紧了紧手,道:“没事,不疼的。”
言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去,你也不去——我们待在一起,永远待在一起。”
唐妙兴将她的反应视为对“家”的反感与恓惶,不知她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竟连回去都不肯,对她心疼更甚。他轻抚着她背脊,道:“好,不去。”
雨星星点点地落,他道:“走吧,再大就不好走了。”
她还是摇头:“和师兄待在一起淋雨也好。”
唐妙兴没有再说话。
余夏的雨细密如线,是残荷盛露,松针挂玉。渗入泥、渗入土,将他的心也变得泥泞。阴郁偏僻,青苔蔓发,斑斑缀在唇际,是霉斑。可是落在她身上,仿佛又成了翠玉,是碧波荡漾。
他应该再送她一块翡翠,山石沉重,又如碧空万里渺茫。他真应该再送她一块翡翠,把唐门万万棵青松的绿都送给她。
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噼噼啵啵如火星迸裂,杨烈的声音却浸满阴冷潮湿的凉气。薄薄的雨雾中他呼吸很慢,淡漠地凝视着趴在唐妙兴怀中的言九,问道:“你说想我,就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9到底掐哪儿给恪哥疼着了张之维是看不到了,大家自行揣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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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对张之维是真下狠手了没收着,只不过对绝顶来说也跟刮墙差不多,落了一脸墙灰反而被觉得很可爱,是和做英语阅读对答案时如出一辙的被侮辱又无力的感觉。
以及其实9从一开始就和妙兴说自己屋里有鬼只不过他不信来着,算是个误会。师兄坏,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