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决定把药摊支在端木瑛的医馆对面。她理性分析:看病就要买药,这叫供需一条龙。
唐皋心说那位端木姑娘的医馆也不缺药,再说,咱卖的是老鼠药。
小师妹明显是强词夺理,不过这种小事根本没有争的必要。毕竟他最近也不常在这边,她自己看摊,当然是爱支哪儿支哪儿。嘴上没少挤兑,该给挪地方他也没耽误。
得知此事,唐妙兴一言不发地坐下。隔着如织的人流,那医馆大堂敞亮得一览无余。
他有点心累,又酸得发痛。
哪怕开到嘉陵江里去他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可怎么偏偏、偏偏盯着端木瑛不放呢?
‘二位认识一位姓端木的姑娘吗?’
‘我听说她在这儿开了个医馆。’
那夜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形如鬼魅,于他脑海中回荡盘旋。无论如何也难忽视、更难绕开。
被他赶走后那人杳如黄鹤,无迹可寻。要在拥挤的山城找人谈何容易,既然如此,竟不如守株待兔来的容易。
带着那身伤,他不可能不就医,不可能不去拜访这位医师朋友。
守着端木瑛,她只需要静等就是了。
一日不来,就等一日。
为他,她竟有是心。
不免令人惊心了。
是不是,他不该擅作主张——不,他没错。
片刻的动摇都算不上,唐妙兴稳住心神,对言九展颜一笑,在她一语终了之际恰如其分地回道:“说的也是,你选的地方自然不错,自然是……风水宝地。吉时吉日,顺风顺水,你一定要发财了。”
哄得小姑娘晚饭都多吃了两碗。
次日,有人说这里不能摆摊。
言九给了他一巴掌。
又次日,有人来收摊位费。
言九给了他一巴掌。
又又次日,有人来争地盘。
言九给了他一巴掌。
唐皋纳闷儿了,说:“这不是欺负人吗?什么人敢欺负到咱唐门头上来,我还就不信了!”
一天抽好几波人,言九托着脸打了个哈欠,无所谓道:“诶,看着天天都是不一样的人,可能我这真是什么风水宝地吧,真让妙兴师兄说中了。”
黄芳磕着瓜子,也说奇怪。虽然没几天,但同为圈里人,自然同类相吸,很快就熟起来了。不忙的时候她就来这边找言九闲扯,或者叫她到医馆坐坐。
“你来之前,我还真没见这地儿这么抢手——话说这些人也够烦的,没个断的时候。虽然我跟瑛子刚来的时候也没少被人找茬,不过你这……够频繁的哈。”
言九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嘶,不会吧。
仔细想想这事是不对头。
唐妙兴啊?
这位爷诶——要她说什么好呢!他能做出这种事来还真不令人意外,可是为什么呢?
不想她待在这里吗?
……一定被他看穿自己是打算守株待兔了。
言九捂了捂脸,她猜不出唐妙兴还有什么后招,只有一点清晰无比——不达目的,他不会罢手的。
专横偏执的性情无论多少岁都如出一辙啊。
–
夜里,胳膊上多出一只向上游走的手时唐妙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睁开眼,言九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折着几分碎光。
“呜,师兄……”
哭了?
唐妙兴一惊,起身到她脸上一抚,果然满手湿润。心头一跳,他几乎瞬间就猜到所为何事。
是以言九钻进他怀里时分外顺利,一点抵抗挣扎都没遇上。
“师兄,”她抽泣着问道,“小九是不是很笨啊,什么都做不好,连摆摊都不会呜呜呜……”
厌烦也好,怀疑也好,畏惧也好,无论那些纷争琐事给她带来其中任一都于他的事有利。无休止的纠缠嘈嚷,总能磨灭她一片心,总能让她沉寂下来,总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放弃。
非如此不可,他笃定。
他不可能坐视她等到那人,绝不可能。
杨少爷已是他失策了,他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人进来横插一脚。
为此,眼泪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本该如此。
对她可能的反应唐妙兴早有预期,可真到她委屈兮兮地抱着自己哭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可能如计划好的那样给出反应。
人心太难算计、不可控制,连他自己的都是。
愧疚之情磅礴厚重,他几乎被堵的呼吸不畅。艰难地深呼一口气,唐妙兴抱紧她,俯在她耳边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他从未使过这么大的力气去抱她,箍得她愣是从假哭到真喘不上气了,呜呜咽咽地告了一声:“师兄,太紧了,有点痛——咳,就一点点……”
–
唐妙兴一向不肯她留在自己屋里睡,但这次不同,心怀愧疚,他怎么好再拒绝自己?就算斗不过这位,某些事上稍微拿捏一下她还是做得到的。
言九一边把眼泪蹭在他胸前,一边保证自己一定只是乖乖睡觉。唐妙兴没说什么,只是抚上她的肩头缓缓将人按在枕上。
她哼哼唧唧撒着娇道:“师兄,你抱着我睡好不好?我害怕。”
唐妙兴答道:“好。”
耳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平稳,唐妙兴确定她睡着了才起身。孤灯在她近旁被燃起,幽微的火光映衬得她眉目柔和清丽,与他脑海中密林浓重阴翳下苍白的面庞逐渐重合。
皎如霜辉,温如玉粹。
这一夏都凝在她身上,所以即使日暮燃烧,他也肯为那辉光一再垂死挣扎。
他以手轻覆她因微光照射轻颤的眼睫,俯身在自己手背上轻轻一贴,如同印在她眉间一个吻般小心。
既然她不肯放弃,他就只好先一步找到那人。而后,或杀或埋,让她一辈子找不到就好——反正唐门有的是对付人的手段,有的是做的彻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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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惨有用,言九依旧蹲在端木瑛门前,听黄芳跟她分析这城里谁家男人最香。
自己家里那几位师叔师兄在她口头过了一轮又一轮,其中又以买一送一的两位师叔最得她意。
“是得两位都弄回去,”言九点评道,“要是没守哥拦着由师叔,这日子你就过吧,一过一个不吱声。”
天边漫着霞光时候唐妙兴来接言九回家,两个人走得慢,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年头没什么照明可言,所以当目光落到蜷缩在由恪腿上的那团黑乎乎的玩意儿时,言九眯了眯眼,一直到跑过去蹲下来看,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素来识时务、不沾坏男人的小黑猫,她的小十宝居然窝在由师叔腿上。
它平时都绕着由恪走,怎么转性了?
她一手滑到蔫唧唧的十宝身体之下,又往内侧偏了偏。自然而然的动作下,由恪的腿忽然一颤又绷紧。他不动声色,半垂着眼像是在看那只猫,又好像是在看她。
另一只手抚上它的脊背,十宝一身毛发于她手下倏然炸起,小小一团蓬成一坨。由恪其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怎么在乎,所以当手下的小东西有要逃的迹象时,他本来虚搭在它身上的手一下子扣紧不许它动弹。而后,手指在漆黑的夜色与同色的绒毛的掩蔽下,缓缓地滑到她指上。先是指甲,再往上,一寸寸冰凉光滑如玉石的指节在他指腹的摩擦下微微泛起热。
唐妙兴已走到近前,当着他的面摸人心上人的手,由恪这人好像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全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一般坦然。
他开口,轻描淡写道:“你的猫病了。”
他顿了顿,才切入正题,又好似只是顺口一提:“它很怕你,是不是。”
语声不见半点疑惑,反倒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又猝然一断。
言九表面回以疑惑不解的表情,轻轻“哦——”了一声。
她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
动物的灵性本就比人强,在有些事上更是敏锐。何况,十宝还是只猫,一只黑猫,和那只来路不明的精灵共处一室不免会受影响。
至于她,身上多多少少还是沾了点那东西的炁。十宝现在见她和见鬼区别不大。
见她装傻充愣,由恪继续问:“你这几天都见过谁?”
“没什么特别的呀,就是街上的人嘛。”
轻轻松松就撒了谎,由恪捏着她的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指骨被挤得发痛,她微压了压眉头,却还是维持着一脸懵懂之色。
由恪松手的瞬间十宝已从他腿上窜出,他一点眼神都没分过去,转而抚上言九的脸颊,拇指按在她眼底那片青黑色上的力道极重,逼得她不得不闭起眼睛来。
唐妙兴捞起十宝抱在怀里,再直起身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小姑娘正蹲在由恪腿边,攀在他腿上的两手已因为他的揉弄而不自觉握紧。唐妙兴注意到由恪裤子上沾染的黑色猫毛与渐重的褶皱,只觉得呼吸为之一滞,仿佛被攫住了般。
这种俯仰之间、掌控与被掌控的动作实在太过狎昵,叫他怎么接受?
其实在这大院里,又是三人同时在场,他不该有如此想法。可或许是夜色太隐晦,又或许他自己太在意——哪怕是错觉、错觉也令人心悸。
“恪哥,你……”
“妙兴,”由恪与他同时开口,轻易盖过他的语声。和言九过多纠缠无益,由恪深知其理。再看向唐妙兴时他的眼神冷了几分,质问道,“你没发现她这黑眼圈比之前更重了吗?脸也白了。叫你看好她,你就是这么看的?我再问最后一次,她这几天都见过谁?”
仍是公事公办的问话。
与他同时看过来的还有言九,唐妙兴不可能忽视她眼中的恳求之色。
唯一值得一提唯有那夜那人,要瞒着师叔么?
其实说不说于他而言都不重要,彼时他只是在想,那人就如此重要吗?竟值得她费心隐瞒。
给师叔知道,又如何?
她就那么担心他吗?
明明彼此连名姓都没留下。
真炁微燥,唐妙兴很快将其压下,一板一眼地回道:“记不清了。恪哥,小九的脸经不起折腾,她会疼,还请放手吧。”
由恪扫了一眼指掌之下泛红的皮肉,冷笑一声。
疼吗?他看她受用的很啊。
明明方才她还自己往他掌心去贴,此时却配合唐妙兴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引得他的手又紧了紧。
“妙兴,有你这样的师兄,自然教的出好师妹!”由恪不无嘲讽道,最后在言九脸上掐了一下,他掸掸裤子,起身离去。
身后,小姑娘照例拿些许小事跟唐妙兴卖惨撒娇:“师兄,脸疼,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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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在照顾猫这件事上言九确实算不上称职,毕竟她不常豢养小猫小狗,偶尔替朋友照看一下,也有丁嶋安帮着操这份心。这人到底真的养过孩子,道理都是相通的,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甚至乐在其中。
十宝是不能跟她待了,不过再远也远不出这个院子,再换也不过是交给唐妙兴罢了。言九不怎么伤心,却愣是抹着眼角拱在唐妙兴怀里让他哄了自己半天。
不为别的,就是爱折腾人。
二人身后屋门静静敞开着,幽微摇曳的灯火映着空荡的内室,风声却好似一声冷哼使唐妙兴一震。他犹疑地回过头,只有一缕光从狭缝中微微透出,而后门板发出“咔哒”一声,彻底阻断了他探究的视线。
他皱了皱眉,又垂首盯着月光映照下自己脚边扭曲的黑影,片刻,还是大步离开了。
错觉?
他不能有这样的错觉,他不能给自己登堂入室的借口。
进去了,他还舍得出来吗?
他抚上心口,在心中念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这还是在龙虎山时那位张师兄教与他以宁心静气,彼时似乎有些效用,而今么……
原来圣人文章也有穷极之时,唯有人心私欲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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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了门,言九随即解了裤扣和拉链,本就松垮垮挂在她腰胯上的长裤滑落地上发出一声响,人字拖也被压在有几分重量的裤子下。赤脚踩过木质地板,吱呀声中她跨到床上合起双目盘腿坐下。
一团黑雾于床脚涌现,转瞬便吸附于她身上。宽松的背心堪堪没过腿根,那团黑雾正无所顾忌地一圈圈卷上她的大腿挤压。
“啧,疼!”她有点不耐烦地偏了偏头,“别咬我脑袋,头发要被你扯掉了。”
“……”
“哈?我态度差?你娃嘞个效率,好意思跟我掰扯?”
要不是没得用,她真心想灭了这玩意儿。明明叫它找不到就别回来,却总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摸进屋里,动不动就来个“鬼压床”——她再怎么修行也顶不住寒气没命地往骨子里钻。几次讨价还价后,她勉强退了一步,允许它三天两头回来一次汇报工作。
然后,它就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言九不是没怀疑过这家伙是不是故意不找到人,好一直缠着自己。但,还是那句话,她目前无人可用。
唐皋不会搭理她,唐妙兴难保不背着她有什么动作,守哥知道了由恪也就知道了,这位师叔能把她脑袋拧掉。
思来想去,这撞上门的鬼东西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有点黏人。
势比人强,这要是在家里,她哪至于……
破空之声贴着她耳廓划过,灼热的刺痛感下周身阴森寒凉之气一扫而空。眼前复被烛火映照,她缓缓张开眼回头看了一眼。
黑雾已被几支没入墙体一半有余的钢针钉死,无论如何扭曲蔓延也不能摆脱。
嚯——咱唐门还有这手段呢?
她点了点耳尖的伤处,捻着指尖黏腻的血液,对眼前身形逐渐清晰的男人不无抱怨道:“师叔,您明明能避开我,这是故意的吧?”
回答她的是被迎面摔过来的长裤,裤腿从她下巴刮过,像是一巴掌抽了她的脸,而后一路向下打在胸前。
由恪冷声命令道:“穿上。”
言九:“……”
装的嘞。
她将长裤扫落,曲肘压在膝上,一手支着脑袋道:“您一直在那儿看着吧。”
她抬起食指随手一点。诚然本门功法幻身障可以抹除身形气息不假,但不代表完全不可感知。
尤其是,刚刚她拉着唐妙兴撒娇的时候,这位没忍住嗤了一声,她不可能听错。
既然早就到了——
“刚刚脱的时候,怎么不见您急?”
由恪脸上不见半点被拆穿的窘迫,浅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审视的目光下,他伸出一手拘紧她的脖颈将人提至半跪在床上。他没留情面,手下不断加重的气力一度使她呼吸困难。
“这么不怕死的少见呐,还敢和师叔顶嘴——养这种东西,你就不怕被鬼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好师兄总在吃一堑吃一堑吃一堑吃一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