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悄悄地,李眠枫伤后体虚,此刻心绪不宁,冷汗直冒。沈祁方才一番鏖战,血气上涌,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呼出来的气息火热,扑在李眠枫脸上。
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本就生来自带七分冷硬之气,兼他总是穿着丁点纹饰不带玄色,更添一抹不近人情地疏离。李眠枫在他的凝视下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忽然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他不顾自己的手掌仍被沈祁攥得发青,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从怀里摸出帕子来,按在对方额上,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瞧瞧你,一头的汗。”
沈祁原本憋着气压在心间,叫李眠枫一帕子盖了个猝不及防,一口底火不上不下噎得够呛。
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帕子上药味混着白茶香气顺着鼻尖窜进心底,涌到嘴边的话突然卡壳。只低头用这帕子把李眠枫手上的伤口包扎了,支吾两声道:“你也出了很多汗。”
口风一软就再难强硬起来,屋子里方才那种窒息般的凝重顿时荡然无存。沈祁一边将帕子打结,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又没能把话讲出口。
李眠枫却盯着他一缕垂下的碎发,柔声道:“是我扔的。”
不等沈祁接话,他徐徐道:“原是我不好,心里头再怎么劝自己该把事情托付给你,仍免不了做些多余的事。”
沈祁听了他的解释,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分明是帮我,又何必遮掩?”
李眠枫轻声道:“怕你嫌我多余。”
沈祁却突然委屈起来:“我以为你既然来找我,就是因为知道我不会这么想。既然如此瞻前顾后,你为何来找我?”
“我不知道。”李眠枫正色道,“小祁,我不想骗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那时我浑浑噩噩,几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我来寻你,只是因为心里突然想到了你。”
沈祁怔在原地,他对于李眠枫为什么出现在客栈也试图找出些解释,无非是因为诸如“这客栈本来就是李眠枫自己的财产”、“他觉得此地隐蔽”、“自己武功尚可,一时护得住他”这一类缘由。
可李眠枫却给出了一个他从来未曾想过的答案。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太多思考,李眠枫甚至并不能确认自己的态度,并不觉得对自己真有多么深厚的了解。
但——我只是想到了你。
而非别的什么人。
他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一种又喜悦又怅然的前所未有的感觉胀满心房,刚要开口,李眠枫却突然呛咳起来。
他咳得很急,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慌忙在怀里摸了一下,才想起帕子已经给沈祁当做裹伤的布料系在了自己手上,于是匆匆用衣袖去挡。
然而还未能来得及掩住嘴,滚烫的液体就顺着喉咙不受控制地呛出来,一大口血直直溅在沈祁身上。
李眠枫却讲不出一声抱歉,血液进了气道,他呼吸受阻,越是咳嗽,撕裂般的疼痛越是像要把肺腑炸开。
沈祁反应过来,连点他胸前几处大穴,又将李眠枫上半身横趴在自己腿上,用力拍打他后心,过了好一阵子,才见他止住了咳血。
消耗了太多体力,李眠枫靠在那里一言不发拼命喘气,半阖着眼皮似睡非睡。沈祁一边继续为他顺气,一边观察他的情况。
他自己从头到脚一身黑看不出血迹,李眠枫的白色中衣上却斑斑点点连成一片。那红色刺目,令他锁紧眉心。
重伤之人咳血其实不算罕见,但这不是积压在肺腑中的淤血,而是新伤才会有的鲜血。
是因为李眠枫刚刚不顾伤势强行出手,把尚未愈合完全的肺腑之伤再度震开,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
沈祁扯下一块衣袖沾了茶水,小心擦去李眠枫嘴边血痕,擦着擦着,忽然觉得鼻子一酸,险要落下泪来。
正天府第一剑的武功堪称独步江湖少有敌手,尽管亲自照顾过李眠枫三天,他内心深处仍难以相信对方真的内力尽失,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或许有所隐瞒。
也不知是害怕自己被欺骗,还是情愿李眠枫依旧是那个能够在武林大会中从容夺魁的李眠枫。
因此,当他猜到那枚瓷片的来源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李眠枫是否内功还在。再一见对方多有隐瞒,立刻就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
然而李眠枫拼着伤上加伤,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强行出手,原来却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费了前辈的一片好意。
眼见血迹擦净,他终于鼓足勇气要跟李眠枫道歉,解释自己心中多余的弯弯绕绕,可又见对方如此委顿,不忍再让他费心,伸手扶在他脑后,想让他先休息一阵再说。
沈祁躬身,前襟不经意擦过了李眠枫嘴唇。
昏沉中的病人突然睁开眼睛,拉住沈祁的领口。
“莫动。”
他两指一抬,竟从沈祁的领口探进去。
沈祁叫他这么一说,当真定在那处一动不动。他穿了几层,并不能感觉到李眠枫到底在找什么。然而他自小就不是个合群的性子,自打懂事之后,还是极少和人这样接触,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内里却觉得爬进去一条千足虫一样。
李眠枫没理会他的异样,专心致志在他外袍下寻找着什么,变了脸色,慢慢将一根羽毛夹出来。
白色绒羽,不过拇指长短,比迎风而散的婆婆丁还要再轻些,洁白温柔而无害。
沈祁不知何时将它揣进了怀里,自己竟没发觉。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
“把卢掌柜喊来,咱们可能得离开客栈。”李眠枫攥紧了那枚羽毛。
*
卢十二恶趣味地把那枚绒毛吹到半空,用手扇风,看着它歪歪扭扭地打着旋。
沈祁还在震惊中恍神,顾不上理会他的出格举动,把今天发生过的一切一回回在脑子里轮转。
“我曾听说西域有一门追踪的功夫,不管是人是物,只要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相隔数理也能寻到踪迹,原来竟不是夸大其词?”卢十二玩够了,终于把它重新接住,细细端详。
“并非谣传,我在江南时就亲眼所见。想来若非如此,方才那些人也找不到客栈来。”李眠枫答道。
“可……”沈祁百思不得其解,“这功夫再玄妙,也需得将标记提前安插在目标上,然而我实在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沾上此物。”
内家高手自有罡气傍身,日常生活中极少有磕磕碰碰,有人近身下意识便会提起警觉,更不要说在自己胸前塞进了什么东西。沈祁仔细回想,确认自己即便是在茶座同人交手时,也绝对没有被人触及身体。
这枚羽毛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种下的?
李眠枫宽慰他:“想是这几日你为我费劲心力……”见沈祁欲要反驳,挥挥手道:“这是后话,此物之事你莫放在心上,但既然已经跟到了客栈,要来的恐怕不止方才的几人,眼下还要想个对策才是。”
沈祁隐约中感到自己似乎漏过些什么机要,飘荡在脑海中一触而散。然而李眠枫所说确实更为紧要,他压下心中那点疑问,思考起为今之计。
安静片刻,李眠枫沉吟道:“我可以带着此物离开客栈,倘使——”
“哥,别再说这种话了,”沈祁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你不是自己说了要信我的吗?”
卢十二觉得这两人拉扯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一时也没想通李眠枫对沈祁到底是客气还是不客气,尽力要求个能让自己的两位掌柜都稳稳当当法子。
显而易见的是,客栈已经不是一个适合落脚的地方。但依照李眠枫的状况,让他独自离开几于送死无异,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此下策。自己这位二哥虽然不善交际,多年来在大漠倒也积下了些人情,此刻想来派得上用场。
至于这枚绒羽……他想起楼下那半条还不知如何处置的胳膊,心道你留都留了,我也不好让你白留,索性来个物尽其用便是。
他把自己的想法同屋中二人说过,沈祁虽然担心李眠枫经不起折腾,但也觉得确实无法在客栈再待下去,便点头应许,当下就要收拾东西离开,李眠枫却对此颇有异议。
“我并非不信卢掌柜,只是有三件事不得不提。”他轻轻按下沈祁要往他身上披衣服手,心事重重道:
“其一,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然而恕李某尚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俩都没想到李眠枫会主动提起这一茬,卢十二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能否先透露一下随文珮的下落,沈祁却笑了笑:“这事不急,路还长,哥可以慢慢说。”
李眠枫叹口气,不知道是为他所感动,还是在感叹这样的傻小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又道:
“其二,我与小祁同行,一路可保无虞。可我二人一走,卢掌柜不会武功,要留在客栈独对循暗记而来之人,如何保全自身?”
“李庄主大可放心,”卢十二神色轻松,“十二能在这种地方活到今天,自然有十二的本事。两日之后,我们在约定之处回合便是。”
他话已说得如此,李眠枫虽然眉间还挂着忧虑之色,终究是不好再过多质疑。沈祁见他态度软化,忙扶他起来,准备打点出行之物。
李眠枫借着他的力走了两步,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幸让沈祁及时扶住。
“其三,”他苦笑,眼神中却寻不见一丝笑意,唯见隐忍不发的痛楚与无可奈何。
“我好像走不动路。”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伏笔,不知道有没有朋友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