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昔日陆家镖局曾经护送过一种十分精巧暗器,乍看只是一根细长的铁管,实则由蜀地大师所造,十年只得一件。使用它不需要武功,只消扣动机簧,铁管内的毒针射出,就连最虚弱的老弱妇孺都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
那针快且狠,针上带毒,见血封喉,连内功深厚的顶尖高手都难以抵挡,又何况是李眠枫呢?
江湖上早有这东西的传言,却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容。
有人说,这东西自从被陆家镖局护送之后,就离奇消失了。还有人说,这是因为,见过它的人无一存活。
从按下机簧到毒针飞出,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那一幕落在沈祁眼里,却像是被慢放了。
他看到苏泽的手指是怎样伸出,然后又一点一点弯曲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也听得见苏泽衣袖带起的风声。
但他的脑海中却似虚空一片,除了李眠枫的脸,什么也不剩。
直到黏腻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掌心。
“叮”的一声轻响,一根细长的铜管从苏泽的袖中滑落在地上。再精妙的暗器一旦离开了使用者,也只是一块安安静静的废铁。
华夫人看准这个空荡,将那铜管拾起来,握在手中,摩挲着铜管上的小字。
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华玉章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距离死亡有多么近。
她曾在丈夫陆沉掌中见过这东西,当时陆沉像拨弄烟枪似的在手指间盘绕着它,管口正对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画圈。
“哪里来的新鲜玩意?”她问陆沉。
“不过是友人所赠的小东西罢了。”陆沉任她接过了此物,语气轻松。
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寒意,终究淹没在不忍中。华玉章毕竟是他爱的女人,既然如此,就让她一辈子陪在身边吧,陆沉想。
沈祁低下头,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上的凹槽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这是……他恍惚了一下,抬起脸来。
是苏泽的血。
即使是苏泽这样的人,他的血依旧是鲜红滚烫的,和他,和李眠枫,好像竟也没有什么分别。
“爹——”苏文瑶的喊声划破寂静,却被玉生烟死死摁回轮椅上。
她是闺阁小姐,从小学了奇门遁甲之术,在许多古书中见过万人殉祭的描述,却从来都以为那只是遥远的传说。
虽然有时她也曾在家中的阵法中察觉到不协调之处,疑心为何这里的布阵之法同书中所言邪术会如此相似,却仍然在苏府安逸而宁静的环境中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
直到在玉生烟的指引下发现了胡杨树下的秘密之前,她都这样安慰自己:爹不过是教我如何自保罢了,又怎会去害人呢。
“我该怎么做?”那时候她拼命让自己的视线从那些模糊的腐烂中的血肉上移开,可纵使把脸埋进玉生烟的怀里,却仍然抵挡不住那股恶心的味道钻进鼻腔。
不,她苏文瑶,怎么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奇门遁甲皆有命脉,我猜你一定知道命门的秘密,对不对?”
“我是知道,可是要毁掉那里,需要极其身后的内功,我——”
“不要紧,不要紧。”玉生烟轻轻抚摸着苏文瑶的发顶。“很快,就会有高手来到苏府,我会把他引过去,你只需要想办法叫他帮你破解阵法。”
玉生烟的嗓音轻柔而坚定,飘进她耳朵里,她的内心忽然间安定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苏文瑶点点头,“我有一个计划。”
她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原来她竟是这样的聪明,这样的缜密。而这一切之所以还未能为世人所知,皆因为自己被禁锢在这方轮椅上,被约束在大漠里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如果她能战胜父亲,她才华更天下所鉴证。苏文瑶心跳加速,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毁掉苏府——
但绝不是这样!她从没想到苏泽的死亡,她尚且没有做好孤孤单单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准备!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庇护!
哪怕这份庇护,沾染了上百人的鲜血,苏府仍然是属于她的最安稳的天地。
“不要看了。”玉生烟伸出手,从身后盖住了苏文瑶的眼睛。
苏泽并没有回应她,却盯着近在咫尺的沈祁。
他的脸上尚且带着错愕,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终结一般,握住了刀刃。
“是了……你是最讨厌别人骗你的……”
苏泽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了被沈祁挡在身后的李眠枫。沈祁看似情急之下无意识地走动,实则将李眠枫周身保护的混不透风,即便方才铜管中的毒针真的被激发出来,此时受伤的人也只会是沈祁。
临死之前,他终于意识到了沈祁动手的根源。
他这一生的歧途,不知道该说是从先天不足的苏文瑶出生时开始,还是该从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那个人”给了他发偏财的门路,苏文瑶成为了他渴望金钱的原因。而当沈祁的长刀刺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个人”预料之中的事。
除了,沈祁会如此看中李眠枫之外。
想起“那个人”对他所透露过的关于李眠枫的秘密,他突然间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乐。
“能成为……第一个死在黄昏刀之下的人……我倒也……倒也……”他迎上刀锋,像是随着血液的流逝而被抽去了生命力一般,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和沈祁渐渐靠近,他忽然笑了。
“你最怕被人欺骗……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最大的骗子就在你身边……你又会如何呢?”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
苏泽话音未落,沈祁将长刀一推到底,旋转刀身,在他的身体里完成了最后一击。
自如且熟练,就好像已经对成百上千人做过这件事一样。
内脏被搅碎的痛苦彻底堵上了苏泽的嘴。
沈祁拔刀,用力挥掉上面的血液,有几滴飞溅在他黑色的衣摆上,很快隐没不见。
他转身收刀,神色如常,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苏泽一眼。
李眠枫却发现了事情不好,沈祁的手在颤抖。
“小祁。”
怕什么来什么,才提起沈祁心思纯良手上未曾沾过人命,他就被迫见证了对方宝贵的“第一次”。从看到沈祁把刀插进苏泽身体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就“嗡——”闷响。
李眠枫看似温文儒雅不喜争端,实则博览群书巧舌如簧,基本没怎么在口舌之争上吃亏,很少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
可他喊了沈祁的名字之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不好,他在心里说。
“哥,可伤着了?”
沈祁浑身上下紧绷得像一块铁板,反倒先关切起他来。
“没事,你出手那么快,我……”他想入往常那样编个什么笑话调节一下气氛,看到沈祁努力挤出的笑容,再也说不下去。
这不是欺负老实孩子呢嘛,他想。那点从石室中就攒起的怒火越滚越大,把他一颗心灼得快要烤焦了。
如果不是要烤干了,他怎么如此烦躁不安,以至于对在场的所有人都带上了怨怒。
怪苏泽人面兽心,怪苏文瑶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怪玉生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怪华夫人早知一切却不同他摊牌。
而最应该怪的人,当然是他自己。
沈祁来到苏府,是为了保护他。沈祁杀死苏泽,还是为了保护他。
到头来他的痛苦全是你带来的,你自从五年前至今所做得一切,到底是为了保护沈祁,还是一厢情愿?李眠枫问自己。
可与此同时,在他心里,却同时有另一个声音开口:你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
既入江湖,终身在江湖。而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他和沈祁所遇到的一切,又岂是他们自己所能够左右的了的吗?
而沈祁身上不仅有能够引人窥伺的武功,还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足以撼动整个武林的秘密。
只要他一日在江湖,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可李眠枫还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来自于命运的羞辱。既然如此,他从始至终所做得一切,岂不是徒劳无功?
沉默良久,沈祁说:“哥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你呢?你不陪着我吗?”
李眠枫不放心在此时放他孤身一人,下意识地试图通过示弱将沈祁留在身边。
“我要出去走走。”沈祁拒绝了他。平静,但是很坚决的。
他回头,扎着红绳的马尾辫子一甩,扫过李眠枫的嘴唇。
李眠枫忽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留住。
“沈祁!”
他用前所未有的音量高声喊出对方的名字。
他想说,你等一等,却没能开口。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黑暗从丹田之处炸开,瞬间吞噬了他。
醉春光。
李眠枫用最后的意识想,拖到现在才发作,倒是很给面子。
可怎么就不能再给点面子呢!
腥咸的液体充满了他的口腔。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不知道是在虐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