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夫人“别来无恙”四字用得微妙,这原本是句再常见不过的问候,可现如今就按李眠枫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无恙”,顿时显得这话有了三分讽刺。
李眠枫不是一个习惯忍受别人嘲讽的人,他虽然随和,却从来不愿意吃亏。
他抬了抬眉毛,却没有出言反击,而是给自己又续上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好茶当品,李眠枫这样的风雅之人是不应该这般牛饮的。
他之所以大口喝茶,只是为了让自己饮水。
从睁开眼睛看到华夫人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自己如此困倦的原因——玉生烟身上的异香。
沈祁有内力护身,散在空气中的药力不深,几乎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而李眠枫自己并非没有感觉到气味的异常,却仍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药性侵入。华夫人虽然以药物将他唤醒,但他如今丹田空荡,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感知,无法判断是不是真的解了毒,只好拼命饮水。
归根结底,失去内功是一件很难习惯的事情。
他可以确定华夫人不会打算取自己性命,但一个自作主张的旧识,往往比一个心怀不轨的敌人更会令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无声无息地剑拔弩张维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华夫人就站在那里冷眼看李眠枫一杯一杯的往自己肚子里灌水。
一整壶茶都被他倒进嘴里,撑得脸色有点发青的时候,李眠枫终于自暴自弃般放下了茶壶。
他刚要说话,就让胃里满满的茶水顶出了一个嗝。
华夫人没料到这一出,忍了半天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笑,手里的烛台跟着颤动,艳红的烛泪飞出来两滴溅在李眠枫衣袖上。素衣沾红,如血似泪。
烛台的主人将火苗凑近他的脸侧。
“得了,毒不死你。”能看见李眠枫吃瘪,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暗爽。
跃动的火苗几乎烧着了李眠枫的头发,他没躲:“苏府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倒是没想到你同小祁都会找到苏泽。”
他言下之意,竟是和这位曾经闯入客栈中同沈祁纠缠的女人颇为熟识。
华夫人淡淡道:“我并不是在这里藏身的,我打算在这里把一切都结束。”
李眠枫从容的面具被她这话震开缝隙:“苏泽到底是什么人?”
“你那小兄弟没告诉你?”华夫人话中带刺,“我看他对你殷勤得很,原来还是有所保留的。”
李眠枫叹气:“我不是担心他欺瞒我,只怕他识人不清,轻信他人。”
“你应该感谢他轻信他人才是,否则你怎会这么轻易就把人从客栈骗了出来。”
华夫人阴阳怪气,李眠枫却不生气。他眼神一暗:“你说得对。”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骗了沈祁。
华夫人本来难得欺负他一次,心情大好,见李眠枫当真一副被戳中心事的忧郁模样,忽然又觉得一阵无趣,没了故意作弄人的心思,把烛台放在旁边,谈起正事。
“我已经按你所托在客栈现身,现在也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屋中炭火生得太旺,李眠枫自觉闷得透不过气,起身推开窗子。他方才茶饮得太多,走动起来都能听见咣当咣当水响,忽然觉得自己是被华夫人戏弄了一番,心中不快。
“你不讲清楚自己的目的,我不会帮忙。”
“哈,”华夫人轻笑一声,“李庄主,我不是非你帮忙不可,但是如今只靠你自己,即便把沈祁引出了客栈,你真能如愿得到要找的东西吗?”
李眠枫猛然推开窗子,呼啸而入的冷风灌进屋子,吹熄了华夫人带来的蜡烛。
他垂眸,在黑暗中观察自己衣袖上的那点烛泪红斑。“你若以为我没有内功就什么都做不了,那恐怕是小看了李某。况且,你既然不清楚小祁武功底细,在客栈也做得太过了。”
这话语气很冷,让华夫人立刻想起客栈里自己进攻沈祁时候那不着痕迹的一撞。
她变了脸色,“你——”
李眠枫却已换上笑意,漂亮的嘴唇勾起好看的弧线,仿佛方才的冷意只是一场幻觉:“玉生烟同夫人是什么关系?”
“关系?不过在此处凑巧遇到了,同住一段时间便是了。苏泽财大气粗,是个爱收留人的,碰上女人格外懂得怜香惜玉,这一点同你倒没有什么分别。”
李眠枫心道荟萃山庄什么时候留过女人,又忍不住把沈祁和怜香惜玉联系了一刻,一瞬间觉得很想笑。
然而终究笑不出来,他心知没有讲实话。
言语可以骗人,招式却很难说谎。玉生烟身上那种令他陷入困倦昏睡的药物,九成九是出自华夫人之手,她不会平白无故就送与他人。但华夫人当年孤身一人逃出陆家,借着于李眠枫的交易来到大漠时,身边并没有跟着这么个女人。
如今华夫人言下之意是要翻出当年陆家旧案,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玉生烟顶着个一看就不是真名的名字与她一同出现在苏府,又同正巧因他之故到来的沈祁有没有关联?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还是太疏于对落叶城的关注。
本意是知道黄昏刀生性自由,不愿对沈祁诸事介入太多,却也忽视了他周围都出现过什么人。
话说回来,沈祁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炭盆旁缩成一团的五脊六却突然醒过来,一瘸一拐地冲着紧闭的房门哈气,一身黑色短毛从头到脚炸开,根根竖立。
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李庄主!李大侠!”
李眠枫看一眼屋中的华夫人,俯身抱起五脊六顺着毛安抚几下。
深夜来找他必定有事,然而他不清楚府上人和苏泽是否清楚华夫人的身份,但知她既使手段趁夜来寻自己,多少是存了避人耳目的心思。
抛开这一切,两个不该认识的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室,本就是一件很需要解释的事情。
而李眠枫讨厌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索性一言不发,只装作睡着了叫不醒。正巧方才唯一的灯烛已经熄灭了,从外头全然瞧不见里头。
可叩门声却并非如他所愿的消失,仍不依不饶地响着。那人得不到回应,更加用力拍击门板,恨不得破门而入。
“走水啦!走水啦!”
火光映上了糊着窗棂的油纸。
李眠枫回头,略有些头痛的看向华夫人。
妇人笑意盈盈,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李眠枫的为难。
“呀,李庄主,这下你我可说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眠枫:不能接受别人怜香惜玉的对象是沈祁,但是自己确实有在认真怜爱沈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