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挂在寒冷的天空,一行从习武场归来的年轻弟子,手持灵剑,走在回白云峰的道上,嬉笑玩闹,说着今日修为提升之快。
聊的正热络,迎面一道少年身影,从杉树边走来。
几人起初没在意,定睛一瞧,发现是颇为熟悉的面容,不由停步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是薛寂。
能进昆玉仙门的,放眼整个碧穹天,都是千里挑一的级别。他们正儿八经的昆玉弟子,自然与那些住在溪竹峰,听到些流言蜚语,见到些怪异景象,便将薛寂赶走的杂乱人流不同。
比起虚无缥缈的谶言,他们更在意的是薛寂本人,或者说他的身份。
一个有着周氏嫡系血脉,但不受待见、非常不受待见的归墟二公子,不被承认到沦落为私生子。
而在他上面,还有位众星捧月的人物,周君衍。
既如此,便注定了,他们对薛寂的态度,不想惹火上身,惹白玉京一些大人物不快,冷眼旁观,就是最大的善意。
眼见狭路相逢,没法避开,几人摸摸鼻尖,十分有默契地散开,空出大半路来,让人走过。
他们假装看不到,余光却在打量。
夜里,青石苔上泛起潮湿露珠,白衣乌发的少年,手里不知握着何物,轻轻盖着,面对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仿佛并未察觉,安静地从旁侧空出的地方走过。
这位周家二公子,生的极好,万里挑一的龙章凤姿,只是颇为瘦削,否则他们不会曾经远远瞧一眼,就一下全部把他认出来了。
身着流仙裙的女弟子,望了眼,想到他们避之不及的排挤举动,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她身旁的男弟子,不悦道:“过分什么。”
他扫了眼薛寂,撇了撇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让道就不错了,难不成还要八抬大轿抬过去,这么晚了,来白云峰做什么,这里就不是他个凡人该来的地方。”
长裙少女恼了:“你小声点,别仗势欺人。”
男弟子心头憋火,冷哼了声,指着她受伤未愈的胳膊道:“你这是被魇者所伤吧,告诉你,就是因他周身煞气太重,才让狱塔里的魇孽发了狂,逃离了塔!”
女弟子错愕,其余几人也瞬间看向薛寂。
他面色平淡的近乎冷漠,漆黑的瞳,犹如阳光照不进去的角落,透着阴暗潮湿的意味。
长裙少女打了个寒栗,不忍消失殆尽。
她心想,少年白费了那副好皮囊,如此阴郁,脸上不见半点善笑,难怪叫人不喜。
她又想到了君衍师兄,出身高贵,天之骄子,却没有其他圣地少主的骄奢蛮横,温润如玉,哪怕对他们一个普通弟子,都谦和有礼......真是无法比。
“听说他是为了净世妙树而来,”
薛寂已经走远,藏在他手里的虞寒酥,隐隐听到‘净世妙树’几个字。
她毛绒脑袋动了动,透过薛寂指缝,想着细听,却只听到后方一声嗤笑。
“等他能进仙门再说吧!何况就算进了,凭他也想借圣树逆天改命,痴人说梦!”
“别笑话人家,都被赶到破幽庭那种地方去了,换做我,早识趣离开了,他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心智倒也不凡......”
薛寂对那些声音习以为常,早已学会了置若罔闻。他走在暗中,前方月光皎洁。
“喳喳喳,”声音从手里传来。
是“喳”不是“啾,”
不知她怎么了,薛寂停下脚步,松开手,将鸟啾半身露了出来。
她站在月里,圆滚滚像团毛球,只有尾羽长长的,全身绒毛蓬松雪白,黑溜的圆眼珠,憨态可掬。
动不动就发抖的啾鸟,这会,没有怯怯地把脑袋缩起来。
薛寂低头,看到小鸟啾就留了个后脑勺给他,正面朝着那些碎语之人,一动不动,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那些人。
她绒毛蓬了起来,似在愤怒。
薛寂愣了愣,眼里浮起一丝困惑。
她为什么生气。
薛寂用冰凉的手,抚了抚柔软的绒毛。
小鸟啾察觉,短暂扭头“啾”了声,又回过头,朝那些人“喳喳喳”。
薛寂眼里浮起一抹笑,将鸟啾重新盖住,大步离开了这里。
视线陷入昏暗,虞寒酥冷静下来,蹲坐在掌心,轻呼口气。
她没想到,薛寂来昆玉,是为了净世妙树。
昆玉仙山独立于十方圣地之外,能吸引各境子弟前来修行的缘由,有三。
其一,昆玉万山之祖,灵气最为充沛,在此修行事半功倍。
其二,昆玉仙门源自上古一位神族,帝昀。帝神流传下的法术是为最强,若能参悟,或可飞升成神。
其三,十大神器里,昆玉就占了三。其中一个为净世妙树,供奉于天池之中,传闻中,有脱胎换骨,重塑真身之能。
帝神仁慈,开宗立派之初,给予了每个仙门的弟子,一次妙树下飞升的机会,可惜,真正的能脱胎换骨的只有少数,绝大多人,忍受不了挫骨之痛,中途便弃离。
直到现在,虽说凡入仙门的弟子,可去天池一试,也没几人能坚持多久,十几年前,一位弟子咬牙坚持到最后,结果骨头融了,落了残,众人闻风丧胆,再不敢轻易尝试。
净世妙树比起其他大杀四方,振聋发聩的神器,如隐世之物,后世对其记载不多。
虞寒酥没想过,薛寂千辛万苦从归墟来到昆玉,会是为了它。净世妙树乃神物,纵能逆天改命,重塑根骨,塑的也是仙骨......
仙骨非纯正之心不可得,与魔神联系在一起,怎么都觉得荒诞。
可那些弟子所言,让她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或许,此时的薛寂,少时的魔神,心里存有一丝善念,才会万里迢迢从归墟来到昆玉,寻求仙骨。
历史上的薛寂,大概也曾如此,但他最终没能如愿,才有后来令诸界颤栗的魔神诞生。
他在昆玉期间,定是遭遇了什么,或许是遇到的艰阻太多,最终没能入仙门,抑或没能靠近净世妙树,又或是,净世妙树也未能助他塑成仙骨......
但无论是何缘由,倘若他成功了,身负仙骨,从此与‘魔’字便再无瓜葛。
那个涂炭生灵,暴戾肆虐的魔神将不会出现。
“玉灵,玉灵,”虞寒酥像无意间发现一个大秘密,激动道,“第二个任务,感化魔神,是不是就是助他得到仙骨!”
识海里的玉灵,不自在地扭了扭身。
“是的吧,”它话音奇怪。
意料之外,模棱两可的话,虞寒酥皱了皱眉:“有何不妥吗。”
玉灵:“当然没有,与此时的薛寂而言,若能重塑仙骨,本身是百利之事。”
虞寒酥:“那你为何犹豫。”
玉灵默了默,没有说话。
没能从玉灵那得到准确的回答,虞寒酥只有独自思量。
她百般推算,助薛寂塑得仙骨,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仙骨非寻常可得,纵观古今,身负仙骨的,都是浩然正气,青史留名之辈。
而当世只有一人,就是周君衍,后世的君衍天帝。
若薛寂也能塑得仙骨,虽是后天仙骨,不及先天之能,也足以大大改变他以凡躯,在碧穹天艰难的处境。
最重要的,仙骨非纯正之心不可得。
薛寂既有想法上昆玉,求仙骨,说明他心里,一定向善之念,有资格作为仙骨的宿体,否则他何必如此费尽,作那无用功。
此时的薛寂,内心深处是向善的......
得出最终结论,虞寒酥呆呆蹲坐在薛寂掌心,只觉悬在心间的巨石落下,穿到这时代以来,笼罩在头顶名为魔神的阴霾,一下散了个干净。
柳暗花明,世界又灿烂起来。
一个心存善念之人,有何可怕。
“啾啾”、“啾啾”她在少年掌心蹦跶两下,雀跃不已。
不知她在欢喜什么,薛寂微眯了眯眼,一路走回破败的庭院,到了房间,将小山雀放在桌上。
被他抓到了,还欢喜。
......蠢鸟。
可她好像突然不怕他了,薛寂点燃烛火,小团子似的鸟啾,歪着脑袋看他。
灯帘下,她黑溜溜的圆眼,倒映着他的轮廓,纯澈、明亮的惊人。
薛寂被无数目光注视过。
厌恶、忌讳、阴险......
唯独没被人用这种,像是看到光亮,充满了信赖的眸光注视过。
仿佛认定他是什么大好人,不会伤害她一般。
薛寂紧抿着唇,许久,冷冷笑了。
虞寒酥看到薛寂转身,寻了片刻,拿出一条红线。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一刻,阴影便落了下来。
风从窗缝吹入,放在桌面的烛灯,光晕晃了晃,很快,一条红线绑在了虞寒酥爪腿上,红线另端,系着沉甸甸的墨砚。
“别想逃,以后跟着我。”
虞寒酥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后知后觉,魔神是要养她的意思。
都绑起来了!
虞寒酥使劲扯了扯红线,硬邦邦的墨砚,对于一只小肥啾而言,足有千斤重。
“啾,”强扭的瓜不甜。
薛寂从来不管甜不甜,是他的就够了。
虞寒酥深吸口气,闷声蹲在墨砚边,她虽心中有打算,对少年消了些之前的惊惧,但她才不可能一直待在他左右。
一条红线自然困不住,虞寒酥静静等待,准备找时机,趁夜晚薛寂睡觉时溜走。
可她没想到,薛寂似乎看穿她的心思。
深夜上床睡觉时,他解开了墨砚那端红线,转而系在床头。
虞寒酥在被褥里踩了个小窝,胸脯剧烈起伏,蓬松羽毛抖了抖。
欺人太甚。
薛寂背倚床头,一身入睡的墨色里衣,见她高涨的情绪波动,竟是弯唇,意外笑出了声。
不含嘲讽之意,单纯地笑,倒映在他黑眸里的烛火,一刹那,宛若星辰。
虞寒酥一怔,炸起的毛绒,缓缓软了下来。
薛寂这般笑的时候,还带着几分青稚的五官,俊朗极了,不见半点阴郁。
她恍然想起,少年这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罢了,在动辄上百岁的碧穹天,这点年岁实在小的可怜。
薛寂笑完意识到什么,很快收敛起来,恢复了平日模样,他食指沿绷直的红线,微微一压。
“老实点,”他低声道。
趁夜逃走的念头,暂时陷入凝滞,虞寒酥轻呼口气,蔫了吧唧地蹲坐在枕头边。
灯影下小小的一团,瞧着有点儿可怜。
薛寂却有些满意,侧卧着,伸手抚了抚蓬松的细绒,黑眸晦暗不明。
他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几人。
痴人说梦。
是啊,古往今来,除了凤毛麟角的先天仙骨,后天能借圣树脱胎换骨的,也少之又少。
何况,还得是心无邪暗之人。数十年前天池里落了残的弟子,就是心怀邪念,遭到反噬。
薛寂闭上眼,漫不经心地想,如此,于他而言,的确是痴人说梦。
但,倘若,他曾经有过仙骨呢。
这些东西还需要吗。
四更天,浓郁的月色,穿过窗缝洒向室内。
虞寒酥望着睡熟的人影,试探性将爪子和喙并用,抓挠起红线。
她不敢在这房间里直接变回人形,无法施展法术,只有用这最朴实无华的招式解开束缚。
速度虽然缓慢,绳结却一点点解开。
然而就在她几近成功之际,薛寂动了动。
虞寒酥心头一紧,朝人看去。没醒,只是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梦到什么,薛寂皱着眉,紧紧抿着泛白的唇角,长指蜷了蜷,似是处在极度紧张之中。
做恶梦了吗。
虞寒酥眨了眨眼,刚一探头注视,薛寂倏然睁开眼。
他漆黑的瞳划过几分奇怪的仓惶,像是魇住了,虽是睁了眸,却仍处在恶梦之中。少年冰凉的手,胡乱摸了摸空荡荡的身旁,似乎想找到什么东西。
“啾......”
虞寒酥冷不丁被盖住,低鸣了声。
这声宛如震耳钟罄,薛寂长睫一颤,整个人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如上岸的溺水之人,心有余悸般,大口喘着气,许久看向了被握住的小肥啾。
注意到一端松散的绳结,他目光移开,没有计较的意思。
在这深更半夜,虞寒酥诡异的,从梦中惊醒的少年身上,察觉到几分惊魂不安。
虞寒酥微微错愕。
不安诞生于心间的害怕......原来魔神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他梦到了什么。
醒来后,薛寂没有再睡,浸没在昏暗光线里的脸庞,晦暗不明。
片刻,他起身披了外袍。
见他要出门,虞寒酥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么晚了,要去哪。
不知是不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薛寂将她揣上,踏着夜露,一路来到寂静的青云峰。
眼看四周景象愈来愈熟悉,虞寒酥眨了眨眼,心间涌起一丝怪异。
这抹怪异,在薛寂停在一个熟悉的窗前时,她终于忍不住深吸口气,难以置信地望向薛寂。
小魔神半夜梦中惊醒,跑到她窗外,是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