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山儒宗曾为仙门第一。五百年前登天门，圣人谢衍陨落，儒宗跌下云端，最终隐世封山，不再招揽弟子。

通往儒宗正门的问天阶常年杳无人迹，今日却有一位年轻书生拾级而上。

书生一身青色对襟交领儒衫，墨发随山风浮动，容貌似山水雅致，透着些苍白病意。

圣人补天穹，本该身死道消。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终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谢衍残缺的神魂不经生死轮回，五百年后终寻契机，兵解重生，成为海外十三岛晋安谢家近日夭亡的大公子，谢景行。

谢家乃是非之地，圣人神魂得了身份与躯体，却不欲与谢家小辈勾心斗角，为他看不上眼的修炼资源打破头，于是远赴儒宗，一是躲祸，二是寻弟子儒门三相，再谋重修之法。

想法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圣人谢衍，不，如今已化名谢景行了。他在问天阶尽头站定，一抬头，只见久未修缮的山门之上，牌匾破烂不堪，依稀可以看到银钩铁画的儒宗二字。

谢景行的微笑逐渐僵硬：“……”

五百年过去，他故地重游，宗门怎么连招牌也快掉了？

当年儒门鼎盛之时，一片丹霞盛景，是当之无愧的仙门第一宗。一圣三相七贤十二名士，坐而论道，问天阶上都是不远万里求学的儒生。

“哈，宗门破败如斯，那三个败家子真是出息了！”

谢景行黑眸幽沉，一展折扇，遮住唇边的冷笑：“都是渡劫修为，都可以被后辈称一声‘老祖’了，就算再不通俗物，也不该由着宗门沉沦至此。我当年教他们互相扶持，莫生嫌隙，维持宗门，这是拿吾的话当耳旁风呢？”

圣人谢衍看似温和雅正，但执掌仙门近两千五百年，本性极为强硬独断。若是儒门三相在他面前，见他这般脸色，一哆嗦，估计都要跪下了。

“我睡了多久？”山门边的洒扫小童醒了，揉了揉带着红印的脸，迷瞪着眼，一仰头，见到温雅的青衣公子，“客人？儒宗好久没客人了，公子姓甚名谁，是哪位师兄带路，拜我儒宗山门？”

圣人踏仙门，一朝坠天，埋于茫茫尘世五百年。如今修为尽散，音容改换，小童见面不识，只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在下谢景行，前来儒宗拜师。”谢景行压下那点物是人非的愁绪，折扇轻点来时路，微微一笑，“无人带路，我是从这台阶走上来的。”

微茫山上下有一条横贯长阶，唤名“问天阶”。

圣人当年在此设下天行九问，含诸子百家、天工巧术，光是母题便有数万种，更别说变化了。无论境界修为，登问天阶拜山者皆要徒步而行，答错一问，便会被传送秘法打回山脚，重头再来。

“你是走的问天阶？”小童惊异，“这、这天行九问，没难住你？”

“这有何难？”谢景行轻轻一咳，这具身体着实孱弱了些，受不得风，“在下才疏学浅，见笑了。”

“客人走了多少遍？”

“自是一遍。”

小童哑然，问天阶当然是给人走的，只是已经有近百年没有生人能从问天阶上儒门了，就连如今的儒门弟子，上下山都是走的侧门小道。

小童敬佩万分，拱手作揖：“客人好生厉害！是子辰学问不到家。”

“你今后也可以。”

“子辰，叫你打扫门庭，在偷懒？”远远地，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

“山门有年头没打扫了，过几日就是‘那件事’了，宗主虽说过，蓬门陋室也别有意境，但总归不能被师叔师伯嘲笑，说咱们败坏师门基业吧。”那声音又道。

谢景行重生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了解局势，只是把过往修真界的大事、儒门祭祀孔圣、孟亚圣的日期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皆对不上。

谢景行又看了一眼阶前横生的枝蔓与青苔，破败凋敝的门面，空无一人的宗门，心里冷笑不已：难道这还不算败坏？

真是死人都能被他们几个气活！

“风师兄来得正好！这位公子自问天阶而来，想拜入儒宗。”小童声音脆生生，“他一次答对了天行九问，是个好厉害的人。”

“问天阶？真是个稀奇事。”被称作风师兄的修士身法轻灵，眨眼间便到了门口，笑道，“这位客人如何称呼？”

“在下谢景行，来自海外十三岛。”

谢景行打定主意化名回归儒宗修炼，寻求宗门庇护，再徐徐图之。毕竟，他如今修为散尽，不通时局，甚至还在躲避天道窥探，圣人名姓是用不得的。

“在下风凉夜，儒门大弟子，师从儒门宗主白相卿，平日协助师尊管理宗门事物。师尊正在闭关，还请道友暂歇几日，等师尊出关再做定夺。”

“是该如此。”原来宗主是相卿。

谢景行心想，相卿那孩子温润不争，但不至于不善经营至此。还有，飘凌与游之怎么不帮衬着些？

“圣人有言，从问天阶上来的人，不问来历出身，皆是我儒门座上宾。”

说罢，风凉夜颇有风度地一引：“有朋自远方来，在宗主出关之前，由我来招待道友，这边请。”

谢景行踏入山门，他对儒宗格局了然于胸。

圣人谢衍当年复兴上古儒道 ，在微茫山开宗立派，剑劈苍崖，笔分山海，引甘泉，移灵植，依傍山水，建立学宫，可以说是呕心沥血。

向西通往后山数百座清修洞府，如今皆是空置。向东是稷下学宫。六艺场，摘星楼、学子监伫立主干道路两侧，气势恢宏。走外侧小道，经过玉溪间，行过赏翠园，则是往儒门十三景去，但如今因为杳无人烟，封闭大半了。

转世圣人故地重游，见学宫封闭，摘星楼谢客，甚至还能在门窗上看到蛛网灰尘。越往里走，谢景行越是觉得牙根痒痒，笑容也逐渐勉强。

“这儒门十三景，其一是这问天阶，谢道友已经体验过了，然后便是这轩章台、苍龙种、流觞曲水、摩崖苍壁、舍昼夜、黄金屋……”风凉夜介绍着，除却隐约打探他的消息外，是个极好的向导。

“道友姓谢，来自海外十三岛，莫非来自晋安谢家？”

“正是。”

风凉夜蹙眉：“晋安谢家亦是修真世家，谢家老祖乃是半步大乘修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中临洲儒门拜师？”

谢景行：“自然是倾慕儒家之道。”

风凉夜却并未显出笑意，道：“道友莫要寻我开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门圣人谢衍只身叩天门，却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

“圣人亲口否定儒家道统，天下震动。仙道第一大宗儒门，当年有多么辉煌煊赫，在参天大树倒下时，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他冷笑一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活该证不了道。”

谢景行：“……”

等等，怎么回事，他这句话应该这么阅读理解吗？

他当年孤身叩天门，见到天道入魔，倘若公之于众，修真界必定大乱，所以除却告知道祖、佛宗二圣外，就是绕开天道规则，留下语焉不详的警示。这是为了告诫后来者莫要试图飞升，怎么就变成否定儒道了？

“我觉得圣人未必在否定儒家道统吧。”谢景行阖眸，把诸般无奈藏在眼底，试图辩解，“也许是圣人认为飞升不会成功，警示天下修道者呢？”

“圣人留下这响彻三界的警示，便坠天了。当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场，二位圣人也缄口不言，很快便隐世。所以说什么的都有，最流行的说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门，修之无用，原来的儒门修士纷纷改换门庭，投了道、佛两家了。”

风凉夜恨恨道：“原本的仙门三圣，因儒门圣人身死，变为道家老祖逍遥子、佛门宗师了了大师，二圣并立的格局，东洲道门，西洲佛门，皆趁势而起，把儒门道统踩在了脚底。”

谢景行脚步一顿，合着儒门现在的败落，还得怪他当年遗言？

“谢道友在想什么？”风凉夜侧头看去，却见谢景行脸上的温雅微笑褪去，面无表情时，有些淡淡的冰冷压抑。

“无事，在下久居海外，年岁轻轻，对修真界的大事不甚了解，听得入迷了。”

谢景行敛去面上冷意，斟酌措辞，不动声色地试探：“我听闻，除却圣人外，儒门还有三相，即使天下风传儒道不通天，有三位渡劫大能震慑，儒宗也不该败落的这样厉害。”

三名渡劫老祖，若是齐心协力，维持儒门并不困难。当年他迫不得已去飞升，也是对这三个小徒弟寄予厚望，要他们继往圣之绝学，守住中洲儒道的传承。

“谢道友既然清楚圣人坠天之事，怎么不知儒门内乱，三相离心，宗门三分？”

“儒门三分？”谢景行猝然抬眼，眸中寒气凛凛，不带温度地笑了，“何时发生的？”

风凉夜被他如寒水的语气煞到，先是一顿，颇为迟疑地看去，却又见面前苍白病弱的年轻书生轻咳着，眼睫低垂，看不出半分冷厉锋芒。

方才那副冰冷到威严的面容，是错觉吗？

“四百五十年余前，三相之二，风飘凌与沈游之因道不同产生龃龉，风飘凌师伯离开主宗，继上古程朱理学，成立理宗，认为万物以理入道。沈游之师叔成立心宗，继承上古阳明心学，习格物致知之法。唯有我的师尊白相卿，还留在儒宗看顾圣人遗泽。”

谢景行气极反笑。

师尊逝世，他们三个就各自分家？

好、好，当真是好。一个两个的，真是孝顺至极的好徒弟！

风凉夜可不知这位来自海外仙岛的小客人，心里想的是怒抽儒门两位渡劫大能，又道：“两位宗主把儒宗旧人都带走了，师尊四百余年前隐世封山，不再招收弟子，如今的儒门弟子已经为数不多了。”

谢景行终于感觉到一丝欣慰：“看顾宗门，白宗主倒是始终如一，坚守本心。”

风凉夜无情地拆了白相卿的台，道：“师尊其实是懒，他一直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只有出关时教我一阵，平日都是给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又闭关了，在下能有如此修为，全凭自学。”

谢景行：“……”

“师尊修为虽高，却不会教弟子，现在的小师弟全都是在下在教。”风凉夜又期待地看向谢景行，“晋安谢家在海外名声颇响，若是谢道友能够顺利拜入宗门，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是完全就是在忽悠便宜劳动力。

谢景行气到自闭，他不想说话。

谢衍未成圣时，号“天问先生”，可推演上下五百年。而圣人座下弟子，除却如今的三名渡劫老祖外，还有一名叛师弟子，一千五百年前便一统魔道，登临北渊尊位，为帝亦为尊，号‘魔道帝尊’。

师门百分之百的成材率，放在修真界，圣人之名就是金字招牌。结果到儒宗传到白相卿手中，堂堂渡劫老祖躺平摆烂，还把根骨极好的亲传弟子用成了打杂的。

现在的儒宗，要名气没名气，要势力没势力，要教学没教学，简直凉的透透。

如果这不是自家宗门，谢景行不是前儒圣，早就被这惨不忍睹的条件直接劝退了。

谢景行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礼貌的笑意，问道：“风道友，如今这儒宗，到底还剩下多少名弟子？”

“算上宗主、在下、打扫山门的杂役、不足岁的孩童、还有池中的锦鲤……”风凉夜掰着指头数了数，不确定地道，“大概有十三名？”

五百年前的正道第一宗，居然只剩下十三个活物？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齑粉，微微冷笑：决定了，第一个该抽的，是白相卿这不肖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2021/10/21修

2022/11/15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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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设定说明：

·比较慢热，主剧情，但是非种田非升级流，第一卷主写师门关系+世界观引入。

·病弱是debuff，非万人迷，debuff是天劫后遗症，也是天道削圣人。因为没削之前他太强了，版本无敌，五洲十三岛武力+智力天花板（在前世都有体现），弱是暂时的，会变强！会变强！会变强！（士下座）

·“谢景行”是暂时的马甲，是化名，表述比较方便。无论怎么转世，圣人就是圣人，对该化名只会解决遗留问题，不会有任何认同感。

·本文所有引用的古代诗词歌赋，都设定为上古时期圣人所创，因为浩劫遗落，后来被还原复兴。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剧情。孔圣孟亚圣啊，诸子百家，在本文里都是延续上古后经复兴的门派。诗词变成功法会有一定魔改，但是会尽力还原释义的，也会在文下注明引用，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