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被拖入识海,极目之处,是漫山遍野的红。
这是血池,也是花海。表面是绯红的花,根须却扎在沸腾的血池之中,若是有人一时不查,为娇艳花朵所迷惑,便会被藤蔓缠住拖入底下血池,销尽血肉与骨骼。
谢景行在飞花之中负手而立,身着三重雪,仿佛天地间唯一的白璧无瑕。
这世上,能够随意进出圣人识海的,唯有魔君一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正道巅峰的圣人,心里曾经藏过怎样的秘密,又犯下过怎样的不伦之罪。
圣人看似无情无欲,只为苍生正道而活,却独有一份偏私,不肯割舍,不得解脱。
谢景行叹了口气,挥袖拂开试图攀上他袖摆的花藤,然后看向血池深处,略略颔首,“许久不见,别崖。”
黑袍的大魔四肢拖曳着沉重的铁链,琵琶骨更是被玄铁楔钉穿过,鲜血浸透了他的外袍,仿佛一片如影随形的梦魇。
“谢云霁,许久不见。”殷无极见他时,不再如初见那般疯魔,反而容色明丽,眉眼俱是浅笑,甚至还带些嗔怪,“您这般冷淡,不欢迎本座?”
不等他回应,他又抖了抖苍白手腕上的铁链,叮当叮当的脆响,却不觉有何问题,反倒自顾自地替他把话骂了。
“也对,是本座登徒子,竟是擅闯圣人识海,实在冒犯,合该被您教训。”
干涸的血在殷无极的黑袍上形成大片深红,身上数处贯穿的剑伤,如同那日仙魔大战后的战损。他肋下的灵骨所在之处,更是空荡一片,像是被人生生剜出,只有血肉模糊的伤口。
灵根决定天赋,灵骨影响境界,灵脉承载灵气。
剜出灵骨这种伤势,摆在修者身上,近乎是废其修为,当得上是仇深似海。
谢景行阖目,似乎不愿面对这段过去,亦不敢看他这般重伤模样。转世圣人的七情六欲俱在,对他的漂亮徒弟更为偏爱,这般伤势,他看一眼便觉得心疼。
“此去经年,我已经不是圣人谢衍,不必如此叫我。”
“那么便唤您,谢先生,如何?”殷无极挑了挑眉,唤起先生的语调,沙哑而缠绵。
谢景行的神色一僵,仿佛被这称呼戳到了软肋,语气无端又软了几分:“别崖何必用如此模样见我?”
殷无极走向他,步伐悠然,行动时却有沉滞的铁链鸣响之声,这染血的苍白容颜,让本就姿容绝世的帝尊,更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极恶艳鬼,这是教人堕落的极致勾引。
他歪了歪头,噙着一丝笑,语调旖旎:“本座怕您一剑砍过来啊。”
谢景行瞥他一眼,又像是烫到了,立即看向诡谲的血池花海,魔君那靡丽艳绝的笑却深深刻在脑海里了。
“陛下说笑了,我如今修为低微,元神空有圣人境界,哪里伤的到陛下半分?”他的声音压抑隐忍。
殷无极翻出旧伤疤向他示威,刀刀都往他最疼的地方刺,他的确吐不出一个拒绝的字来。
殷无极晃了晃铁锁,手腕上有着明显的血痕,累累的伤痕交错蔓延在白皙的皮肤上,无端艳丽。
好似在责怪他岌岌可危的师德,他故意扬起声道:“谢先生,您对本座做了那么多坏事情,如今却说什么仙魔之别,非要与本座撇清关系,这难道不是始乱终弃?”
谢景行心里虚,他哪里不认得,这铁链,是当年圣人以自身灵力为枷锁,亲手缠上去的。
那时的圣人论起疯癫程度,不输帝尊。他竟是要他的弟子,在九幽底下当他一个人的囚徒,近三百年不见天日,只能看着他一个人的脸。
殷无极作为魔道君王,被他生生关了这么久,再见时居然不肯杀他。他见面时发的那些疯,于他们之间的冤仇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克制的很。
“别崖,你可真是来要我的命的。”谢景行见不得他这样,抿了抿唇,语气缓下来。
“本座只是试试看罢了,却没想到您会心疼本座。”殷无极见他反应,人性颇为充沛,不似前世那个无情无欲的圣人了。
明明是血仇,但殷无极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甚至还有些餍足。“以山海剑挑开肋下三寸,从血肉之中剜出魔骨——那种剧痛,倒是让人万分难忘。”
殷无极伸手摩挲着自己丹朱色的唇畔,微微笑道:“您当年剜去我的魔骨,把它收哪儿了?可有贴身佩戴,时时摩挲?可有留作纪念,在夜深人静时少许想起本座?”
他看似步步威逼,实质却是句句哀婉的控诉,这种破碎的靡艳,绝望的质问,尽是时间酿出的苦酒。
“别崖……”谢景行听他这般痴狂话语,目光落在他看起来伤势深重的元神上,想碰一下,却不敢碰。
殷无极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似乎也回忆起旧事。
在他最沦落最疯魔之时,那根狰狞的魔骨卡在他的肋下,仿佛要将他不仙不魔的躯体撕成两半,要他死在弱肉强食的北渊洲。
看似与他决裂的师尊,却孤身入北渊、渡灵力、剖血肉、取魔骨,然后剖出自己的圣人灵骨,以自己的骨填了他的空白。从此,血连着血,骨融着骨,拆分不开。
而谢衍自己,却赔上了他的通天道途,修为大损。
“往事休提。”谢景行阖眸,不愿再看他张扬地展现自己的伤口,“你变回去,莫要以这般姿态见我。”
殷无极见他依旧不肯正视自己,蹙眉,显然是不开心了。
他两袖一振,将身上伤痕悉数消弭,径直逼近,抬手便捏住师尊的下颌。
魔君近乎昳丽的妖容越靠越近,赤瞳灼灼,迫使谢景行漆黑的眸直视自己。
“怎么,圣人不敢见本座?”他脸色一沉,透出些戾气来,语笑时颇为森然。
“两看相厌又如何?不想见,便能不见了?您可甩不掉本座,欠本座的债还没还清,逃避,想都别想!”
谢景行无奈地抬起手,指尖擦过他流水般的墨发,然后习惯性地揉了揉他脑后的软发,像是在捋一只皮毛漂亮的小狼崽儿。
只是一点温柔对待,殷无极就僵住了,不知所措地仰起头,绯眸茫然片刻,眼睫颤动。
“并非如你所想。”谢景行叹了口气,温柔摩挲他耳根处,温柔道。
帝尊的容色美的太有侵略性,总是让人难以移开眼。
谢景行自重生后,七情六欲俱在,待他本就极尽怜惜,身体里又埋着一颗帝尊的魔种,实在是容易被他影响到。
他是做师父的人,还是要面子的,若是被漂亮徒弟勾住了,师德又往哪搁?
“因为什么?”殷无极原本浅笑盈盈的眉眼,此时却骤变,冷着声猜测,“谢云霁,你后悔了,想丢下本座不管了?”
“不是……”头疼,他怎么越发敏感了。
谢景行揉了揉小漂亮的脸颊,温柔哄道:“吾又不是故意丢下别崖不管,好孩子,不要生气……”
殷无极见他又说些温柔小话,半点也不提原因,只是一个劲地敷衍自己,恼了:“谢云霁,你以为本座稀罕?本座富有四海,整个北渊洲对本座唯命是从,日子过得好着呢。本座才没那么贱得慌,非得熬着岁月等你,追在你身后苦苦求你,圣人祭也不过是随便去去——”
他的狠话还未撂完,又被师尊摸了脑袋,原本扬高的声音登时熄了,绯眸细细颤抖着,可怜又可爱。
他处处矛盾,凌乱又颠倒。霸道恣睢的魔君外皮褪去后,殷别崖在他面前,又是昔日师尊膝下的娇娇儿了。
谢景行不以为忤,反而顺着毛摸,道:“我不见你,一是怕你疯的厉害,二是单纯不敢见你罢了。”
“有什么不敢的?”殷无极冷笑一声,“怕本座杀你?”
“死又何惧?”谢景行不在意生死,怕的却是旁的东西。
殷无极想起那日梅花林中,谢景行甚至还百般否认,非得叫破他的名字,激怒了他,才肯承认身份。
这分明就是把他当儒门三相一般糊弄!
殷无极心里酸水又冒出来了,非要与儒门三相争个短长,恨恨道:“你若非那日被我认出,压根不打算找我,也不打算承认自己是谢云霁,就算那日我发疯死了,你也不肯一顾,也就由着我死了,对不对?”
他越想越气,整个人都窒息了,竟是浑身颤抖,黑袍无风自动,魔气又开始动荡。
“……别崖别闹,我难受。”谢景行的识海脆弱,哪里受得了他的折腾,面色顿时白了下来。
殷无极看他脸色苍白,顿了一下,立即平息了魔气,又展开玄色长袖,把他拢在怀里,出奇的安静了。
为了不给如今修为低微的谢景行造成压力,殷无极心思一转,圣人识海变换,血红色的花海扭曲消失,变为荒芜一片。
他的识海,殷无极却能控制自如,只因为他们曾经元神交融,识海相接过。
双修过的关系,对仙魔两道的至尊来说,简直离谱。
谢景行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他就像惊弓之鸟,生怕又控制不住自己损了他哪儿。谢景行只是皱眉,帝尊就浑身一僵,抱着他半点也不敢动,乖巧的不可思议。
殷无极还是满身枷锁的模样,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身上,昳丽而动人的姿容,本该是帝君雍容,却自带三分破碎心伤。
他抿起唇,故意冷冰冰地道:“金丹期还是太弱。”
他忍到金丹期才来找他,一是怕自己疯癫控制不住,二是怕谢景行筑基期的身体熬不过他的魔气,不敢冒险。这一下又硬生生忍了三年。
谢景行见他静下来,垂下绯眸的模样,自有几分沉静的美,于是也与他温言细语:“这具身体又有些沉疴,筑基期到金丹期用去三年,还算是不错。只是这般成绩,比起过去圣人,当然慢了不少。”
“什么病?”殷无极捉了他的手腕,似乎要把脉,转瞬就蹙起眉,“你神魂不稳,似有缺损,怎么回事?”
他说罢,又想起当年天劫,脸色顿时难看几分。
“并无大碍。”谢景行由着他反复探查,反而安慰道。
殷无极的喜怒向来无常,前一刻缠绵缱绻,下一刻便能翻脸如翻书。
他竟然笑了,血腥而讽刺,道:“你说我是疯子,谢云霁,我看你才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你剖开自己的血肉,剜了自己的灵骨换给我,就等于断送了通天仙途,而你却敢去飞升?”
“帝尊慎言。”谢景行尔雅的面容陡然一变,眼神如璀璨寒玉,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埋藏其中。
没料到,他疯起来更是厉害,“对,就是这个眼神,这才是圣人谢衍!开什么玩笑,你算什么温文尔雅的君子,若你疯起来,莫说是我,连天也挡不住,偏要做什么圣人——”
骨血相融的爱恨,要他生死不忘,所以他才能一眼就认出他隔世的容颜。
“我渡你,是为全千年师徒情谊。”谢景行不欲与他分说。
“师徒情谊?你剜过我灵骨,又关过我数百年。与我融过识海,又教养我千年。你说,哪有师徒是这个样子的?”
殷无极眸中染血,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靠近心脏的位置,似乎感觉到了故人的温度。
他被废尽功力,剖肉取骨,也曾被救回一命,骨肉相融。
一报还一报,他们到底谁欠了谁,早就算不清楚了。
谢景行声音一寒:“往事不可追,帝尊若是来与我叙旧,便只叙旧。但如果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在下修为低微,迎接不了帝尊大驾,不送了。”
殷无极见他当真生了气,也意识到自己疯癫痴狂之处,微微和缓了口吻,道:“……罢了,我只是来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魔道的帝尊在他面前负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疯狂的执念。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当年,你为什么执意飞升?”
“……”为了拨他命盘,这句话说了还得了?
谢景行叹了口气,却也不愿欺他,于是不答。
殷无极见他不答,又执着地换了种问法:“当年你飞升之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你说话向来负责,哪里会随便声称‘天路不通’?”
谢景行亦不可回答。
天道入魔这句话,他当时是作为遗言说给道祖、佛宗的,已是孤注一掷。
就算在圣人识海里,此时说出,以他低微的修为,定会招来天道。
殷无极身处尊位,他能听,他不能答。
殷无极见他沉默,心下愠怒,冷笑道:“好,你当真什么也不说?圣人不屑与魔为伍,早就该和我撇清关系,我早该知晓……”
他的语气激烈,仿佛有火星迸溅。
谢景行:“……”
他恨恨:“好,不答是吧,那我自己找答案。”
谢景行见他又要发疯,神经突突直跳,道:“别崖,我是不能说,你别闹的太过。”
然后,他面色苍白,轻咳几声,指向天上,示意天道忌讳。
殷无极轻手轻脚地揽住师尊的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道:“你现在怎么一碰就碎?”
然后,小狗似是不满地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甚至还磨了磨牙。
“怎么,得了机会,别崖反过来催促我修炼了?”被蛮不讲理地啃了一口,谢景行气笑了,“帝尊都多大了,非来折腾我?”
埋首在他怀中的帝尊,明明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此时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胡乱找着话头与他吵架,非得四处试探,疯狂刷自己的存在感,见他生气又缩回去,装作乖巧。
“你太弱,又如何受得了我的折腾?”殷无极轻笑,在他耳畔吹了口气,得意地扬扬眉,“本座碰你一下就抖成这样,圣人虎落平阳,如此,属实不该啊。”
“……”反而被徒弟调戏了。
圣人重生后七情烧灼,性格颇像早年的天问先生,自然也懒得端曾经那副无喜无怒的冷淡面孔。
既是被调戏了,自然也是要找补回来。
谢景行用纤细的手指滑过殷无极昳丽的侧脸,却想起他情绪激动时,那蔓延半张脸的血色魔纹。
“别崖不是问我,为何不敢看你吗?”谢景行反复勾勒他秀丽下颌的轮廓,笑了。
“帝尊甚美,容易教人犯错,我不敢见观音,你满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2022/4/19修
2022/12/27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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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了一下感情戏,之前有些设定已经老旧了,和后文有bug。
·原先的感情戏是帝尊单方面攻击,这回加点师尊的反击,谁没点脾气啊.jpg
·二修时把帝尊调整的更可爱了一点XD,毕竟是师尊的漂亮老婆,闹腾怎么了,要宠着(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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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其实有点“不敢见观音”的意思。
来源于黄梅戏的《梁祝》,“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