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剑刺入大地,毁天灭地的剑意冲天而起。
下一刻,微茫山震动,仅是一缕余波,就让护山结界泛起冰裂纹路。
无涯剑意摧枯拉朽,太一剑阵被生生撕裂,神君消散无踪,又席卷过无衣大军,将其彻底碾灭。
山也倾塌,海也疯狂。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这便是洪荒三剑,天地同伤!
它足以撕裂任何结界,哪怕两个渡劫老祖竭力防守,也撑不了多久。
沈游之啐了一口血,支起结界,竭尽全力将膨胀的剑意压制在十里梅林之中,焦躁道:“不能这么下去,他要毁了主宗吗?”
“难道,今日当真要破了我们对师尊的誓言,对他下杀手?”风飘凌注意到白相卿的负伤,“相卿,你的手……”
殷无极的魔气可不好相与,白相卿不提自己的伤,但微微颤抖的手却说明了他的状态。
修养好之前,他怕是弹不了琴这么精细的乐器了。
白相卿把手收回袖摆,笑笑,“没有大问题。”
谢景行看着他手上翻卷燎黑的皮肉,道:“这伤久久不愈,如此状态,奏琴曲必然走音。琴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声音平淡,语气中没有一丝愠色,还关切妥帖,白相卿却莫名肩背一颤,有种熟悉的恶寒之感。
谢景行再度借太古遗音,道:“当务之急是安抚帝尊,还请白师兄借琴一用,师尊曾在洞府留下手段。”
白相卿眸光一闪,解下自己的琴,再度问:“你当真有把握?”
谢景行平淡道:“试试便知道。”
“我借你灵力,让太古遗音临时承认你,单纯弹奏一曲倒是无妨。但这是渡劫期法宝。它若是十分排斥,你就万万不能再弹下去。否则,会伤及根骨,修道之路也就断送了。”
“景行清楚。”
白相卿的琴长三尺有余,额宽六寸,尾宽约四寸,上古琴师师旷制式,通体漆黑,大流水纹,龙池上方刻行书“太古遗音”。
白相卿琴艺大成之时,圣人谢衍特意寻来凤栖梧桐为琴胎,千年冰蚕丝制琴弦,精雕细琢而成。其音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轻轻触按即得浑厚正声,德而雅正,世间罕有匹敌者。
白相卿见谢景行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调试琴弦,动作熟练优雅,心中便有几分数了。
圣人之琴,对谢景行一点也不排斥,说明对方不仅有琴艺,更有琴心。
琴艺易得,琴心难得。
得前者能做琴师,得后者则能以琴入道,为乐修大家。
他区区筑基期,对手却是帝尊。白相卿尝试了一次,知晓驾驭难度,此时并不认为仅凭琴曲就能唤醒魔君,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许是我之过,师尊曾告知我不可轻易动用后五阙,却不料激怒了魔君。”说罢,白相卿又苦笑,“师弟打算如何阻止帝尊?”
谢景行不慌不忙道,“圣人在洞府之中,曾留下退魔曲十二阕,第十阕为‘渡魔’而作。”
说罢,他沉心静气,低垂双目,眼中只有这一张琴。
白相卿见到这个眼神,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腕,以指沾血,道:“师弟抬手。”
谢景行依言,把手心摊开。
白相卿几笔画出纹样,把灵气注入其中,笑道:“师弟还精通琴艺?改日切磋一二。”
然后,他一甩袖,取出自己缠着红色穗子的玉箫,走入风飘凌与沈游之的阵列,为他护法。
儒门三相为一名筑基期的修士护法,对手是魔君,这可是顶了天的大阵仗。
谢景行强借渡劫法宝,拨弦就极是难受。但他端雅如玉山,脊背不肯弯折,笑道:“如果此曲结束,我还活着,定与师兄切磋琴艺。”
天地同悲的剑意被暂时困在结界之中,形成巨大的风暴,结界中央,是剑刺大地的临世之大魔。
他如血的眼眸望来,触及谢景行青衣孤绝的身影,忽的一顿。
“景行师弟,你只有一次机会试着唤醒他,若是不成,我等三人必须取下策。”风飘凌声音似沉稳钟鸣。
“拼尽全力,杀了他!”他长吐出一口浊气,其中肃然与觉悟,让人难以想象。
杀了魔道帝尊,谈何容易!
运气好,能够同归于尽;运气不好,三换一也换不过,只能将他放入世间,必然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他们作为渡劫境界老祖,以魔尊如今只知破坏的状态,此时要退,世间之大,哪里退不得?
风飘凌衣袖被剑意割裂,身上血痕遍布,“若是不行,相卿,游之,你二人先退,去长清洞府,尝试寻找道祖逍遥子,我来断后。”
“要退你退,我可不退!这里是师门故地,师尊灵前,若是我们退了,风骨何在?故里何在?仁义何在?”沈游之的三连诘问,让风飘凌一时无话。
“孟圣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如今不可得兼,自当舍生取义!”随即,风飘凌慨然道。
“说得好,脚下是师门,身后是苍生。大魔临世,血屠万里,杀人盛野,世人都退得,唯有我们退不得!”白相卿笑了。
一时间,儒门三相相视而笑,一时间放下龃龉,找回了当年志同道合,同生共死的情谊。
古人弹琴,疾风骤雨不弹,是怕风雨扰其心志,乱其正声。
这狂暴的剑气中,谢景行垂衣御琴,却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烽烟遍野,也如坐静室。
他一拨琴,金石乍起,龙吟凤鸣,有古乐府声。
乐声正如天柱倾塌,滔滔长河向昆仑,共工颛臾悲号天不渡,上古仙神皆垂泪。
殷无极一眼望来,左手握剑,摧寒剑光垂地,却因主人手腕不稳而轻微鸣响,和其悲声。
谢景行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高声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魔气之下,天穹日月皆无光。琴音却如滔滔江水,回响微茫山中,如山海的虚像。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魔君仰天长叹,眸光带着恍惚之色,煌煌如照的剑意,却于此间低徊。
世界上似乎仅有他一人清醒,又似乎只有他一人癫狂。
“儿啼不窥家,哈,哈哈哈……哪怕稚儿啼了血,声声凄切,禹亦不归?缘何不归?”
真耶,幻耶?是耶,非耶?
谢景行见他神情痴狂,黑眸中敛去悲慨,拨弦时,指尖却一点一点渗出血来,染红了天蚕丝的琴弦。
十指连心,他熬干心血,只为唤回他的爱徒。
谢景行唇边溢出血,却不觉痛楚,吟道:“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不可再奏了,如此年纪,怎可把控如此悲歌!哪怕他有再好的根骨,怕是也要因这一曲废尽心境——”
风飘凌不忍再看,紧紧攥住九歌儒卷,似乎想要阻止他。
“公无渡河苦渡之……原是如此,此曲之心境,我竟然多年也未曾参透啊。”白相卿竟是潸然落泪,“当年在云海之中的师尊,原来是想要渡他吗?”
谢景行眸光如同一簇燃烧的幽火,浑然不顾修为天堑,竟是试图以琴音撼动魔道的至尊。
殷无极似乎是被激怒了,剑锋指向谢景行,厉声道:“给我停下!”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便自渡——前方是魔道又如何!”
谢景行不肯停,他也不能停,血从唇瓣溢出,又顺着脖颈沾染衣襟,濡满琴台。
最是清寂,也最刚烈。
大魔勃然大怒,好似恫吓,长剑赫然劈下,掀起狂浪的风。
谢景行丝毫不动,拨弦,声音低徊。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剑气两分,谢景行毫发无损,背后山崖碎成齑粉,湮灭天地之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铮然一声,仿佛叹息。
谢景行抬起黑眸,蓦地望向殷无极,极尽温柔。只是一眼,便与当年白衣无暇的圣人,赫然重叠。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殷无极看着他染血的模样,终于清醒,却又仿佛被冻住,浑身的血液都要逆流了。
他血色眸瞳中映出溅满了琴台的血迹,圣贤双手撑着龙池凤沼,才能勉强支起身体,随时都会破碎的苍白。
谢景行的眸依旧烈烈,凝着亘古不变的孤傲决绝,他怒喝一声,似乎要把殷无极从千年的噩梦中惊醒。
他厉声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这是他一生之写照。
殷无极一路漆黑如永夜,也偏偏只有他的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他永远的烛照。
无涯剑当啷落地,天地同悲的剑意烟消云散。
殷无极终究为他袖手,将长剑入鞘,悬于腰间,然后仰天长嗟,叹道:“也罢,我竟是输给你。”
他的眼眸逐渐变回炽烈干净的红,血腥被尽数敛去,又沉于漆黑的心底。
谢景行见他神智恢复清明,心中宽慰,只来得及对他浅浅一笑,就忽然咳出一口心血,青衣尽数染红。
他失去意识,倒在了琴台之上。
殷无极心中骤然一痛,想掠过去,把他揽在怀中,却因为顾忌无法控制的心魔,只得顿足。
是他疯魔,害师尊至此。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赶去。
白相卿托起他的身体,拂过他的脉搏与灵骨经脉,焦急唤道:“景行师弟,可还撑得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一直溢出鲜血。
沈游之卷起袖子,一向挑剔的美人宗主丝毫不顾血迹,急道:“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他把脉后,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又催促风飘凌:“快,抱回养心堂,我要替他疗伤。”
风飘凌立即弯腰,抱起谢景行,抬步便走。
殷无极只觉锥心泣血地疼,把无涯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要夺人,哑声道:“还给我……”
“还?”沈游之冷笑,“帝尊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的,叛门之辈,给我让开!”
“……”殷无极被狠刺了一下,看上去有些狼狈,怔怔不语。
“帝尊难道还要出手?小师弟不记仇,一曲唤回你的理智,却落的如此重伤,你害他难道还不够?”
白相卿执萧,双眸冷冰冰扫过,温和的他,此时竟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态度。
殷无极一顿,声音无端弱了几分,“并非。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我会如约不再出手。”
“殷无极,你夺人、种魔种、逼他入魔,如此蛮横,什么‘要以他为师尊替身’,其实是心有不甘,要把他掠回魔宫凌虐吧?”
沈游之讽刺,“怎么,他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满足,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扬灰吗?”
“……不是。”沈游之这张利嘴着实诛心,殷无极竟不知如何答,徒劳地辩驳一声。
“既然不是,就快让开!”风飘凌寒声道,“儒宗大门在哪里,你心里清楚,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玄袍的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还是断的,左手掌心却一片斑斑血痕。
殷无极回望那烧成灰烬的梅花林,原本荒芜的眼睛里,忽的有了些微的光芒,又很快暗淡下来。
“搞砸了,怎么办。”殷无极仰头,用还完好的手盖住细密的眼帘,喃喃自语道,“终于等到师尊回来,我却又做错了事,疯的那样厉害,关不住心魔,闹过了头,还伤到他了……”
“我怎么又做错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绝雍容的魔君赤瞳轻颤,看向那残留的血迹,烧成灰烬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主宗。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伤了他,居然还把家烧了。
他变得好坏、好凶,师尊一定很生气。
冰封已久的心魔又在叫嚣,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讥笑犹在耳侧。
“要管住自己。”他告诫自己。
殷无极用长剑支着身体,略略低头,额头抵着剑柄,流水般的鸦色长发落在肩颈上,他自言自语道:“我不对劲,现在的我……不能去见他。”
他顿了顿,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于是毫不留情地用完好的左手握住剑刃,割入血肉中,以痛苦抑制杀戮的欲望。
疼痛让他清醒,却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境。
“是真的啊……”
殷无极的眼睛被缓缓点亮了,早已死去的少年,好像从凛冬中活了过来,瞳孔中跳跃起灼灼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2022/4/18修
2022/11/13修,原《天地同悲》《公无渡河》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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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殴打前·大师兄,结果大师兄却在试他们,带着一点点的居高临下。
白相卿:吃我退魔曲。
谢景行:……你弹错了,弹这段会出事情。
殷无极:白相卿,你竟敢弹奏他给我写的情歌?三天之内鲨了你。
三相为什么突然如此热情,读书人之间的欣赏与承认,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试探。
有风骨,又能力,像故人,有担当,一身铮铮,却又是小师弟,谁不疼啊……
而且殷无极闹了一通,他们关系居然神奇的缓和了一些,而且通通开启了一个神秘的模式。
小师弟,被师尊传承承认,根骨灵秀,有琴心,学问好,聪明漂亮温和会说话,又是个被魔尊找麻烦却始终不屈的小可怜儿。儒门三大渡劫老祖心中满是怜爱,于是下了死命令,宠,给我往死里宠!
谢景行:等我能安全地自扒马甲的时候我抽不死你们!给我等着!
妈呀空间体好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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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风飘凌用的《九歌·东皇太一》,为屈原所作,楚地民间祭神乐歌的基础上改作加工而成,诗中创造了大量神的形象,大多是人神恋歌。
②沈游之用的则是《诗经·秦风·无衣》,秦地从军曲。
③太古遗音:取中国十大名琴。
④谢景行所吟唱的《公无渡河》原作为李白,借乐府古题以及古老的渡河故事写下的一首狂放而怫郁的悲歌。诗中描述一狂夫不顾河水汹涌只身过河,他的妻子在后边呼喊着却不能阻止,狂夫坠河溺水而死的场景。
⑤乐府古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原诗四句。
这里用这首,想表现两点,殷无极神佛不渡,谢景行一直没放弃渡他,所以弹渡魔,吟乐府公无渡河,其实是劝他回头。
而李白那首,却有着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悲剧色彩,除了在劝谏殷无极,其实也在表达自己的志向,逆天而为,手撕天道的志向,与殷无极同样都在明知不可而为之,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小小声,其妻劝阻。
PS,儒门修真手段仰赖上古传承,作者都默认为真实历史中存在的人物,书中人物只做传承,没有任何张冠李戴或者文抄公情节。至于文里只提到内容,但未曾提到作者,却在作话注明了的,说明该作者写的某个作品在修真界属于常识,不需要刻意注明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