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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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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三月

扬州城中。

三月的扬州还有些料峭春寒,但是柳枝已经抽芽,江畔微风轻拂细柳,吹往波心的游船。

船头是一群贵妇人和公子小姐们正倚栏赏景,纵声说笑。

只见这几名贵妇人头戴高髻,发间缀满金玉步摇,举手投足都光彩熠熠。

她们的穿着更是富贵无比——满身细密光滑的丝绸,花纹繁复,金丝镶嵌其中,柔滑得看不见一丝褶皱,在阳光下也泛着寸寸柔光。

妇人旁的诸位公子小姐们穿着也是贵气十足。每位妇人身后各有几名侍女,手里端着酒盏吃食,待命左右。

而在游船旁还有几艘巡逻船,船上站着数名侍卫,驱赶着湖上其它游船。

但凡是扬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这游船上的是江都王府的家眷们。大好春日,无限芳菲,扬州城中的好景致这时都被她们包了,百姓们已经习以为常。

这江都王刘建是先帝的亲孙子,当朝皇帝的亲侄子。

刘建的父亲刘非当年平定七王叛乱有功,被先帝封到这人口众多、物产富庶的江浙一带做江都王,他死后嫡长子刘建也袭封了这江都王位。

这些年国家太平,风调雨顺,中央朝廷和各诸侯王国的实力都大为增长,身处江淮一带的江都王国更是如此,再因为先王刘非的军功,先帝有令在先,为江都国每年免除一半的赋税。

这一半的赋税外人不知,以江都国的富庶程度来说,比那地处北寒之地的燕国几年的赋税还多。

前江都王刘非虽然好气力,喜欢招揽四方豪杰,但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经过二十几年的发展,到刘建嗣位,江都国的实力已经直逼长安。

言归正传,这游船的船头是热闹非凡,可在船尾却是一片默然。

在船头的是江都王王后和她的娘家人,还有两个受宠嫔妃,公子小姐也是王后及这些妃嫔的子女。那些身份低微的王府内眷只能安静坐在船舱末喝几口茶。

在船舱的末尾处有位十分貌美的年轻妇人,穿着虽不及船头那些人华丽,但也难掩风姿。这位妇人虽端坐在茶几旁,但她额头上已满是冷汗,嘴唇煞白,身体止不住颤抖。她身旁有位老嬷嬷,老嬷嬷也是满脸慌张。

“夫人,不能再等了,我看没有几个时辰,王后是不会下令回府的,太医说过您生产也就这几天了,奴婢怕……,”没等她说完,就看见夫人的裙底流出血水。

老嬷嬷惊恐万分:“夫人,您要生产了!我必须得去禀告王后。”

女子双眉紧锁,强撑着说道:“嗯,去……吧”。

妇人名叫何瑾,原是扬州杏花楼的歌妓,流落青楼之人,生不见父母,死没有归所。

没成想到一年前被来杏花楼的江都王瞧上,带回了府。虽然有了江都王的宠幸,但因为身份低微,也是无名无分。好在没多久便有了身孕,临时给她封了个夫人,指派了两个丫头和一个老嬷嬷照顾她,这个老嬷嬷对她甚好,仿佛亲生女儿般。

怀孕后几个月,江都王便已经将她这号人忘得干干净净,身在王府深处,虽然有了孩子,在王府里也只是个比奴婢稍高的末等人。

何瑾自从进了王府,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要知道,整个王府的姬妾、子女、以及奴仆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任何人只要拿她是歌妓这一个理由说事,她也得卷铺盖滚出王府,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让她卖笑卖身的地方。

这次出府游玩,王后下旨,谁都不能扫了她的兴。何瑾自然也不敢上报推脱,她害怕王后记住她这个人,也害怕王后把她肚子里这个孩子记住了。

然而这次恐怕弄巧成拙,她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个愚蠢的决定,如今羊水破了,恐怕要搭上肚子里孩子的命。

老嬷嬷不一会便回到船尾,何瑾强忍着疼痛,抬起头问道:“嬷嬷,王后怎么说?我们得赶紧回去,我撑不住了。”

“哎呦,我的夫人,现在这个时候还怎么回去,您到府里孩子早落了。王后已经派人去请太医院的稳婆过来了。”何瑾没想到皇后会如此宽宏大度。

此时,王后的贴身侍女春桃也进入船舱,对众嫔妃说:“各位夫人,王后有旨,游船马上靠岸,还请各位夫人移驾回府。”

船舱里的各位夫人面面相觑,一位夫人问道:“春桃姑娘,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王后要我们突然回府?”

春桃指向船尾的何瑾,说道:“何夫人要生了,得把地儿腾出来,这次是我们王后娘娘的疏忽,没把何夫人照顾好”。

众夫人惊讶地转头,这才发现何瑾在船尾,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半躺在地上,她们知道这个何夫人有了身孕,没料到就要生了,还是在船上。

靠近的李夫人上前两步想要关心一下何瑾,可是看到地上的羊水,吓得不轻,停在原地说道:“妹妹你没事吧,肚子这么大怎么还出来,自己贪玩可害了孩子。”

关心是关心,可大家都也不敢上前,妇人生孩子可是极不吉利的事。

何瑾强撑着挺直背:“各位姐姐快回吧,今日扫了大家的兴,是何瑾的罪过。”

“妹妹你保重啊。”大家说完便匆匆出了船舱,不一会便只留下何瑾和老嬷嬷,以及何瑾的两名侍女绿衣和黄英。

“王妈妈,稳婆什么时候到,我怕我撑不住了。”何瑾已经快要昏睡过去。

“快了,夫人,您再坚持一下,王后娘娘已经派人去请了。”

虽是这样说,王嬷嬷也是愁容满面,她在江都王府待了几十年,怎会不知道这府上人的做派。

事不关己,不相干的人和事,那肯定是能敷衍就敷衍,谁会帮一个人微言轻,还是歌女出身的夫人?

王后派了人去请稳婆是真,请不请的来是另外一回事。

想到此处,王嬷嬷皱紧了眉,转身对两个丫头绿衣和黄英说:“你们两个快去,夫人平日里待你们不薄,你们去到太医院看稳婆来了没,没来的话,就说江都王的一个宠妃即将临盆,让她速速前来,江都王有令,若有了闪失整个太医院都得担着。”

两个丫鬟早已为她们的主子慌得没了头,听见嬷嬷发话,立马前去。

果不其然,等她们俩到太医院,王后派去的丫鬟还在前厅坐着喝茶,问她在干什么,只说太医院里的稳婆不在,她在这等等看。

两个丫头听了她这番话,心冷了半截。可这稳婆找不到也得找,两人趁人不备穿到内堂,逮着个人便问这太医院里还有没有稳婆,可惜问了一圈,都说只有张稳婆一个。

正当绿衣和黄英陷入绝望之时,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嬷嬷走过来,看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姑娘,问道:“两位姑娘可是在找张稳婆?她今早就赶到苏州城去了,今天怕是回不来。”

绿衣连忙上前,抓住那嬷嬷的手:“那婆婆可知医馆里是否还有人会接生?我们家夫人就要生产了。情况紧急。”

“你们早该这样问,这医馆里会接生的可不止张稳婆一个,要算算,我陈稳婆还是她的老师呢,你家夫人在哪呢,快带我去吧。”老嬷嬷笑着说。

绿衣和黄英喜出望外,拉着老嬷嬷就要走。“等等等等,我得把东西带上。”说完转身回屋拿了个包。

赶到船上,何瑾已经昏了过去,陈稳婆见状连忙上前给何瑾把了把脉,还好脉象比较平稳,再掐了掐何瑾的人中让她苏醒过来,接着吩咐王嬷嬷和两个丫鬟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棉布。

日影西沉,到孩子平安落地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大家都忙得满头是汗,好在母子平安。

陈稳婆将孩子抱到何瑾眼前,说道:“夫人,是个俊秀的女儿。”何瑾看着孩子,对陈稳婆千恩万谢,没说几句,就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王后走时,让一个丫鬟留在船上照看,见何瑾平安诞下孩子,还是个女婴,也就满意回去复命了。

等到何瑾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绿衣和黄英见夫人醒了,连忙叫王嬷嬷和奶娘进来。

“何夫人,小姐长得真俊,真是是脱了您的美貌。”奶娘这话并不算奉承话。

只见这婴儿眼睛又圆又大,清澈如水,鼻子小巧挺拔,那小嘴一张一合,如同粉红的璞玉,最主要的是这孩子头小额圆。

奶娘见过的婴儿也不算少,单看这骨相,她也敢打包票,这孩子长大肯定算扬州城顶尖的美人。

何瑾抱过孩子,此时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屋内的地板上,光线变得格外柔和。有了这个孩子,何瑾觉得自己在这偌大的王府不再孤单,有了一个至亲的依靠。

比起奶娘说的绝色美人,她倒希望这个孩子长得平平凡凡,不要太耀眼。

此时庭院里一阵嘈杂,

“参见王后娘娘。”

听见王后大驾,何瑾连忙穿上外衣,梳起头发,在王嬷嬷的搀扶下来到大厅。王后已经在庭上正襟危坐。

“参见王后娘娘,”没等何瑾跪拜下去,王后便止住了何瑾。“跪拜便免了吧,你现在身子虚弱,来,把孩子抱过来本宫瞧瞧。”

“这孩子眉眼倒是不错,只不过生在船上,恐怕得飘摇一生了。”

何瑾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仿佛是诅咒,让何瑾心中揪起来。

“妹妹你也真是的,身子都这么重了,你说你还去游什么船,扫了大家兴不要紧,可是苦了孩子。”

何瑾连忙跪了下去,“请娘娘恕罪,这次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以后做事定会小心谨慎,臣妾……”

“好了好了,别念经了,本宫这次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王上近来事务繁忙,没有时间来看你们母子俩,司丞已经把孩子的名字拟好,文书为你们带来了。”

说着,王后的侍女已经将带来的文书放在了桌上,不等何瑾跪谢,王后已经起身出了房门,独留何瑾和一干人等在身后齐声恭送。

何瑾见王后并未对自己动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不过转念一想,王后乃先朝司马大将军之女,不仅身材样貌和气度皆不输寻常女子,其家族的政治地位也是常人无法企及,她区区一个平民女子,就算是生了一个儿子,她恐怕也不会放在眼里。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何瑾展开文书,这上面不仅有司丞给孩子取的名,还有给孩子的生辰八字,以及入江都王族谱的文书备案,原来她何氏,也是这个时候才入了族谱。

“刘平,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何瑾刚打开命名文书,一旁的绿衣便没忍住吐槽,说完又自觉失言捂住了嘴。

是的,这些满肚子文墨的江都王府司丞给何瑾的孩子取了个再平淡不过的“平”字。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不受宠的小妾生出的孩子自然也是不受宠的,平凡的孩子自然得用“平”字配。

“你小丫头懂几个字就嘴巴快,看我不打你。”王嬷嬷举起手就往绿衣头上拍,一旁的黄英和奶娘都担心地看向何瑾,怕绿衣的一句话会惹得夫人生气。

“王嬷嬷,别打绿衣了,我觉得这字挺好的。”何瑾微笑着说,“‘平’,舒也,正也,虚心平允,终和且平。这孩子生在了船上,若不求平稳,恐怕一辈子也要风雨飘摇。”

“夫人说得对,我也觉得平字好,平平稳稳,安安心心,小姐肯定能一辈子稳稳当当的。”王嬷嬷赶忙附和。

看何瑾没生气伤心,大家也都舒了一口,对着何瑾怀里的婴儿一口一个“平儿”地叫着,小平儿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小脸不熟练的笑起来。

就这样,在王府边角的狭小庭院里,小刘平安稳长到了八岁。

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府里其他孩子,但至少饿不着也冻不着,平日里还能跟着去私塾听听课,和其他姊妹一起学学琴棋书画。

王府的私塾老师都是专请的儒生,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听这样的老先生讲史论经,刘平总是很高兴,她比其他孩子都用功,一来没人和她玩,二来是母亲的嘱咐,三来是老先生三天两头的夸奖。

对诗经楚辞,她颇有悟性,上次写了篇小赋,老先生看后大加夸奖,说她抵得上半个司马相如。

私塾和小院,是小平儿童年所有的幸福寄托。

除了逢年过节能够见到那坐在高堂上的父亲和嫡母,以及一群不相识的“母亲”外,她都在这一方小院里慢慢地成长着。

然而,身在华贵之家,同荫富贵,当大火蔓延,如同府中的草木一般,谁都逃不过被吞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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