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颇有些踌躇,在他不知如何对待时,那垂着脑袋的女施主忽然出声,带着点哭腔。
“佛子大人,我做噩梦了...”
像是情绪忽然爆发,又像是惊恐的心突然落地,她就像在一片黑暗茕茕孑立时终于找到了活人,是庆幸过后,后知后觉的崩溃害怕。
她现在需要的是安慰。
了缘在心里这样说。
他踏着烟雾缓缓走到那惊惶不已的人儿身边,伸出一只手置于她眼前。
他只能看见她披散发丝的头顶,看不见她的神情,耐心地等待着。
祝卿若手指紧紧抓着衣摆,竭尽全力压下眼中的恨意,再抬头时,眼底已蓄满泪光。
了缘正好撞进那泪眼朦胧的眸子里,心间仿佛被什么轻轻晃动,那抹怪异的情绪被他压下,对眼前的女施主温和一笑,好似那高台上的佛陀,慈悲而怜悯。
祝卿若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勾着一串佛珠,在手掌与四根指间各绕了一圈,紫檀色的圆润珠子有序地缠绕在上面,珠子愈沉,肤色愈白。
她将手搭在了佛子的手上,触及他温暖的手掌时祝卿若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手想要抽回手指。
在她动作前,那原本停在半空不动的手忽然收拢,包住了她的手,稍稍用力使她不得行动。
她与他的手中间隔着佛珠,那圆润的珠子硌在她掌心。在她露出不适前,那握着她的手忽的松了些,却仍旧让她逃跑不得,又不至于弄疼了她。
佛子神色包容,对眼前陷入惊惧的施主温声道:“别怕。”
握着女子的手,动作温柔地带她往佛像前走。
许是他空灵的声音真的有魔力,祝卿若果真不再挣扎,被他带到了佛像前的拜垫上。
佛子松了手,让她坐在他旁边的拜垫上。
她很听话,盘腿坐了上去,她跟他隔得很近,拉着他的袍子一角,眼睫颤颤地望着他。
知晓她还心有余悸,佛子安抚地点了点她眉心,带着佛珠的手掌抚过她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祝卿若想到了这句话,她抬眸,清澈眼底露出些询问意味,带着点点茫然,“佛子大人...真的与他们说的一样,是仙人转世吗?”
若是仙人转世,该见众生苦,难道,她不是众生吗?
佛子见她尚处迷茫,宽容地笑了笑,“非也,贫僧只是一浅通佛理的小僧,仙人在心中。”
女子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浅浅点着头。
是了,见芸芸众生的仙人在心中,只有有血有肉的凡人才会有偏心之举。
“心定则万鬼消,贫僧此处有一清心咒,施主随我念过百遍,自当清静凝神,再无恐惧。”佛子翻过身前的经书,找到他口中清心咒的位置。
他拨动佛珠,正要念起,侧边衣袖忽然被人微微扯动。
佛子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嗯?”
祝卿若不愿念百遍咒语,看着面前的佛,道:“可以不念吗?”
佛子对她这举动有些失算,看着那明显有些抗拒的清澈眼睛,无奈一笑,“祝施主...”
“你念出声来,我脑中便有了声音,这样与我自己念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佛子想了想,觉得此举应当可行,便点头应了她。
眼前的女子霎时就露出了笑颜,眼睛里都装不满那等开心,直挂上眉梢间,这般有生气的样子与平日的矜持大方相去甚远。
解救信徒于困苦,是佛门子弟必须做的事,佛子露出一个和缓的笑,拨动佛珠便念起清心咒来。
佛殿中响起男子低吟佛咒的空灵声音,浮在半空中,绕在房梁上,打破又重聚。
不知过了多久,佛子念完最后一句,再绕了一圈佛珠,才收了凝力。
他低头看向身旁的人,女子早已撑不住倦意沉沉睡去,手指还牵着他的衣摆。身体蜷成一团,身下垫着几个拜垫,不至于躺在地上。
她神情恬静,眉目舒展,唇边还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已脱了梦魇苦楚。
佛子微笑,总算是能帮上祝施主。
转头时余光瞥见一处嫩白色,是祝施主的脚,应该是仓促间忘记了穿鞋袜。此时那白皙的娇小双足,大喇喇地暴露在这巍峨佛殿上,在佛祖面前,在他眼底。
他能清楚地看见女子柔软娇小的玉足,脚趾微微蜷缩向内,指甲平齐干净,十个圆润指头嵌在白玉般的小板上,就像他吃过的白玉糕,软糯可口。
佛子好似没看见般默默移开眼,在闭眼前掀了他宽大的衣衫直接盖住了女子全身,彻底将其与空气隔绝开来。
他又开始默念清心咒来,就在佛祖眼前。
在他闭眼念经时,本以为已经睡着的人忽然张开了眼,放肆打量着他的侧脸,在他眼中应是清澈的眼眸此时满是冷光。
她看着眼前人的侧脸,与梦中那看似慈悲的假菩萨脸庞渐渐重合,眼中寒意更甚。
噩梦是真,惊惶是真,唯信任是假。
这次,你这慈悲为怀的佛子大人,还能高高在上地宣扬我的罪吗?
她阖上了眼,仿佛从未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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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深夜,慕如归带着满意的神色回了国师府,隔得老远管家也能看见他脸上不同以往的柔色,面目从容,眉眼含笑。
这是国师从未有过的鲜活模样,国师在宫中经历了什么?
管家疑惑地垂下头颅,一眼都不再往慕如归身上看,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
在看见漆黑一片的府门时,慕如归舒展了一整日的眉头忽然皱起。
“怎么不点灯?”他不喜欢这样满眼都是黑色的地方。
“现在已经是子时了,府里有规矩,每日亥时一刻便灭灯,这是老夫人在时就定下的规矩。”一旁的管家解释着。
慕如归眼神微怔,是啊,以前母亲在时家里都是亥时便熄灯的。
可是...他怎么记得每日回府家里都是有光的?
许是瞧出了自家国师的疑惑,管家开口道:“往日都是夫人特地点的灯,站在门口等国师回府的。”
慕如归听了管家的话后,才想起来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向慕府门前那条漆黑的小道,往日那里都站着一个女子,无论夜多深,无论冬日如何寒冷,她都会拿着一盏小宫灯站在门口等他回府。
他曾多次让她不必等候先回房休息便是,可她口头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依旧提着灯等在那。
小小的宫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但在漆黑的夜里却能让人一眼就看见光的存在,好似迷途中的瞭望塔,是失了方向的人最渴求、最期盼的。
慕如归目光一直落在被黑暗笼罩的门上,仿佛透过时空看见了那个瘦弱的女子执拗地站在那里,手执一盏宫灯,光束透过灯笼打在她的脸上,映出昏黄的娇容。
她不急不躁地等在那,不时探头望一下路口,没看见人影就小小叹一口气,收回目光继续等。看见了就忍不住露出笑来,想跑上前向迎又害怕失了礼数,只能忍了满面笑意略显焦急地站在原地,目带喜悦地望着他一步步走向她。等他走到她身边,她就会露出浅浅的笑来,笑意从眼里、口中溢出,止也止不住,两个梨涡挂在唇边,如何也隐不下去。
“你回来啦。”她总会这么说,平日知书达理的国师夫人总会有意识地抑制着自己原本的软糯的声调,可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忘了掩饰,也就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藏了多年的本性,将其完全展示给慕如归看。
耳边似乎还有那道软软的、带着几分清甜的声音,一恍惚,门口哪还有什么女子身影,只有漆黑的夜色,空空的院门。
慕如归忽地有些烦躁,说不上来的感觉,二十年来从未有过。
他不想去问那本该站在门口等他回家的女子去了哪,一挥袖子扬起一小片风,抬脚便进了那片暗色里。
管家不知道只是在门口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儿的国师心中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冷哼一声挥袖就走,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跟了上去。
一路迎着暗色,慕如归终于回了自己的院子。
如往常一般,小淇端了一小叠放凉的桂花糕放到书房里,回头便看见国师已进了书房门,笑意涌上脸,她屈身朝他行了一礼,欣喜道:“国师。”
慕如归瞥了她一眼,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人是谁,想起来后,脸色更冷。
小淇抬头便看见神色冰冷的国师,心尖不禁颤了颤,受惊吓般低了头,心中暗道:从前国师虽说不近女色,浑身散着寒气,可还是有着几分烟火气的。可今日,仿佛整个人都如那冬日寒冰般,一眼便让人惊颤。
慕如归收了视线,对于小淇的示好,他并不理会,径直往书桌前走去。
小淇还是没忍住抬头又往慕如归身上看,视线绕在他的脸上,这回她没有发现刚刚那股子寒意。
应是看错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
慕如归余光扫到放在桌上的一盘糕点,微微泛黄的点心雕成了五瓣桂花的样子,跟他往日吃的没有区别。
管家这时走了进来,一入门便看见国师的目光落在那碟子桂花糕上,根本顾不上思索,径直道:“这定是夫人送来的,夫人向来体贴,今日肯定是亲手做桂花糕累了,我看南院那边没了烛火,夫人应该早早便睡了。”
慕如归觉得他说的没错,于是拈起一块糕点来,凉意正好,是他喜欢的温度。
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浓郁的桂花香直往口腔窜,他下意识蹙了眉。
看来真是累坏了,点心都没做好。
慕如归将点心咽下肚,管家笑意连连,“夫人可真是体贴,知晓国师国事繁忙深夜才回府,肚中饥饿,又不好连夜命人准备膳食,便送来这碟子国师爱的桂花糕来,连温度都是国师最喜欢的。”
慕如归听到“国事繁忙”四字时,脸上神色微动,想起在宫中好似玩耍般的时光,他心中莫名对那日日担忧他身体的女子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又将那甜腻的桂花糕往嘴里送,软糯的糕点贴在唇边时,他心中思索,要不然下次让她少放些糖?
这时,小淇在一旁瓮声瓮气道:“夫人去宝相寺了,应该明日才回。”
慕如归捻着点心的手顿在唇边,眉眼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