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归带着愉悦的心情回了家,今日的小皇帝较往日好学许多,拉着他问了很多问题,而且一点就通,丝毫不见往日不耐烦的模样,看来大齐繁盛有望啊。
他浮在唇边的笑被管家看在眼里,管家见国师开心,自己心底也高兴,问道:“国师今日好像十分开心?”
慕如归笑意淡了些,却不落管家面子,只“嗯”了一声。
管家早已习惯了自家国师冷淡的态度,自顾自替他高兴,余光看见国师府空荡的大门,微显诧异。待思及国师对夫人的冷淡,又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用情太深,国师又是个冷清性子,夫妻二人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难得为祝卿若说了句话,“国师要不往夫人院里去一趟?我记得夫人房中常备桂花糕,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她做的桂花糕可是一绝。国师下朝到现在还未吃东西,此时传饭怕是得等一会,何不用些桂花糕垫垫肚子?”
说到桂花糕,慕如归也有些饿了,被小皇帝缠了许久,还未进食,这时管家一提,便有了饿意。
他记得,祝卿若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凉意正好,很合他的口味。
于是他微微点头,“可。”
管家欣喜地领着慕如归便往祝卿若的院子去,希望夫人能抓住机会,早日诞下少爷小姐,延续香火。
在路上,二人便遇见了带着小淇往外走的祝卿若,管家面上一喜,“夫人也是去找国师的吗?巧了不是,国师也正要去您院子里呢。”
这话听着别扭,慕如归却没向祝卿若解释的想法,由着管家说话。
祝卿原本看见慕如归是有些惊讶的,平日从不靠近她院子的慕如归怎么会往她的院子去?
等她瞧见面上笑意浓郁的管家,再一听他解释的话,便也清楚了怕是管家哄他来的。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容来,两个梨涡浅浅地落在脸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吗?我正要去找他呢。”
不待慕如归和管家反应,便偏头唤来小淇,示意她将桂花糕拿上来,“小淇新做的桂花糕,国师向来喜欢的,我见做得好,便带了来。”
丫鬟做的?
慕如归侧身看向一旁的管家,不是说是夫人亲手做的吗?
在他黑曜的瞳孔注视下,管家莫名领悟了他的意思,管家也觉尴尬,于是对笑吟吟站在一侧的祝卿若道:“夫人不是...”
话还没说出完,就见祝卿若忽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瞧我,忘了国师爱冷食,这碟子桂花糕刚出笼,看来国师现在是吃不了了,过会儿又是用膳的时间,国师向来是过点不食的,等放到明日就不新鲜不能下肚了...”
她看上去十分纠结,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做才能让事情变得圆满些,管家有心开口提点几句,让她明日接着做,他好再在国师耳边吹吹风,多说几次,不就惦记着了吗?
管家想得很好,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师府的后代多算计几分。
可他忘了,慕如归和祝卿若从来都是不平等的,在他心里,慕如归总是第一位,祝卿若只是附庸。
他们都这么想,祝卿若以前也这么想。
现在她不愿意了。
只见祝卿若眼睛微亮,在管家开口之前迅速接话,堵住了管家的建议。
“要不然,你将这丫头领回去,以后国师随时都能吃到新鲜的桂花糕,也不必再绕远路寻我,平白饿着国师。”她看着呆愣的管家,眼底满是诚挚与认真。
她从身后牵出一个美貌的小丫鬟来,那被唤作“小淇”的丫鬟明显被祝卿若突如其来的动作搅乱心绪,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与不可置信,很快又藏起来,用一双眼小心地瞧站在不远处的慕如归,脸颊浮起一层红云。
祝卿若话里话外全是为国师打算,脸上也全是担忧与关心,非常符合一个爱丈夫的好妻子人设。
慕如归站在几人后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祝卿若。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
祝卿若不会这样。
慕如归的目光落在祝卿若的脸上,打量着她的眉目与唇鼻。
祝卿若正笑吟吟地看着管家,感受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压过她的身体,聚集在她的脸上。
她掐住掌心,使自己清醒面对,努力忽视他的打量,于是脸上笑意越真。
他只是轻轻扫过一眼,祝卿若却觉得过了几个世纪,在慕如归视线移开时,她掌心都掐住深深的印子来。
慕如归没看出什么不对,也不想吃那滚烫的糕点,无言无语转身便往回走。
管家原本还想与祝卿若说几句,见状也不说什么了,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脚步不慢,很快便走出老远。
小淇瞧着心中急迫,却又不敢在祝卿若面前露出什么,只目带焦急地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
祝卿若见此笑道,“看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小淇如蒙大赦,匆匆拜别祝卿若,抬脚就往前追,没多久就再看不清背影。
弯弯的屋檐下只剩祝卿若一人,她松开手指,张开掌心,上面几道弯月般的印记,像是嵌在灵柩上的装饰品,深刻而显眼。
廊上吹过一阵风,扬起了她的衣摆,晃晃悠悠地找不着落地点。
一声轻笑溢出,被风挟着飞远,再回神时,长廊上再不见人影。
......
.
秋日的晚风刺人,祝卿若早早关了窗,掩了门户,也不担心会把什么人拦在外面。
慕如归从没来过,不对,他来过一次,在他们成亲那日,他来走了个过场,留下一句“早些歇息”后,再没踏进她房门半步。
她父母早逝,祝家各位叔伯早已忘了她这个前嫡长女,也就没什么有力的外家为她说话。
祝卿若觉得,就算她这一世的父母尚在,也是管不了慕如归的。
慕如归出身上京大族,自小聪慧,别的孩童还在牙牙学语时,他便能将《千字文》流利背出,与人对话字字珠玑,先帝都对这样一位神童啧啧称奇,旁人都说慕家少子是有大造化的,怕是天上的神仙转世。
在她还在因为入了异世,惶恐间小心藏拙时,慕如归三字早已传遍上京城的大街小巷,经常被各家父母用来训诫孩子,祝卿若也是那些孩子其中之一。
没见到慕如归之前,她总带着几分轻视,觉着不过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还能比得上她在现代二十年的学识不成?
见到慕如归之后,她便敛了那莫名的轻视。她还记得那稚嫩的脸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五子棋自古就有,然后认真地杀了她个片甲不留。
祝卿若每每想起都觉得脸红,她当时为什么会想着在一个孩子面前炫一手五子棋??而且还输的那么惨烈。
虽然大人只觉得是小孩之间的玩闹,但她毕竟是二十多岁的灵魂,输给一个五岁的孩子,这让她倍感丢人。
也是那次丢脸的经历,祝卿若便更加不敢随便轻视周围的人,古人也是人类,他们也有智慧,并不是学了现代的知识就能越过他们去,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长处。
后来长到七岁,她这辈子的父母去世,祝家上下都死死咬着她父母留下的钱财,却无一人愿意收留她。
是慕家夫人看她可怜,又与她爹娘交好,便让慕家大人出面想要抚养她。慕大人在任户部尚书前去刑部待过几年,熟识大齐例律,凭着学识生生从那群虎狼口中夺下八成家产,说要留与她做嫁妆。
她到现在还记得祝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爹娘生前她从来都不知道祝家有这么多人,爹娘死后便目睹了平日见都没见过的远方亲戚们,挤在还停着她爹娘棺材的灵堂里放肆争吵。
她那时嫌吵,坐在门口不愿意进去,不顾身后争执的祝家人,一味盯着天边的云彩,动也不动。
慕如归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他随他父亲来吊唁,慕大人进了灵堂内,慕如归便坐在了她身侧。
她到现在还记得,七岁的慕如归轻轻握住她手时指尖传来的温热,暖洋洋的,直直撞入她的心。
他顶着稚嫩的脸庞,声线清澈,他对她说:“从此以后,我保护你。”
若说心动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孩童,二十多岁的心灵对着七岁的人,怎么会生出旖旎来?
祝卿若在床上翻了个身,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床头,照着她毫无睡意的脸庞。
是什么时候对慕如归有了绮念的呢?
她想,应该是他打马经过她窗边,他们久别重逢那日。
慕如归少时被一游道收为徒弟,十二岁暂别父母随游道走遍大齐山河,学得游道一身相术本领。
他本是要随道长继续修行的,可在几年后,游道忽得一道灵光,再醒神,便命其回了上京府邸。言慕如归此世与道无缘,六十年后再去寻他转世。
于是在慕如归十六岁那年,终于回了上京。
那日不知是谁漏了消息,有人早在慕如归在城外留宿时便看见了他,连夜赶回,并四处宣扬随仙人修行的慕家仙童终于回京了。
第二日城中挨着街道的酒楼便都挤满了人,都是些十几岁的未嫁姑娘,祝卿若也被闺中好友拉着去了抱月楼,坐在窗边等着看那名扬四海的仙人徒弟。
许是那日旭阳正好,又恰巧,有一道打在那骑在马上的人身上,洒落了满地阳光。他眉间淡色,仿佛周遭吵嚷皆不入耳,天地间唯他一人,慢条斯理地扯着缰绳往慕家方向去。
祝卿若像是呆傻一般,眼见着他缓缓靠近,马匹走得缓慢,路过她窗边时,慕如归白色的衣摆恰好划过她放在窗上的指节,带出一片酥麻,径直痒进她心底。
她就这样僵硬地定在原地,呼吸也不敢大口,视线落在那碰过仙人衣袖的指尖,脸上浮起一片红色。
自此,那道白色身影便入了她的心,风吹雨打四年都不曾改变,任他冷漠忽视,她仍留有少女旖旎。
祝卿若挥开脸上的月光,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她不自量力,还是笑她足够自信。
慕如归心底,从来是没有她的。
时隔四年再回府,慕夫人喜极而泣,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成亲生子。于是在亲眼见证了慕如归与祝卿若的婚礼后,便如愿咽了气。
她走得没有半点遗憾,留下毫无感情的儿子儿媳,一个暗藏少女心事,一个却冷心冷情不理凡俗。
慕大人早早便没了,府中就只剩慕如归和祝卿若两个主人,慕如归是天命所归,先皇亲令他为国师,奉命守国,祈求风调雨顺。
而她没有慕夫人的支持,慕如归也不在乎她这个摆设妻子,于是她在府中的处境越发艰难。
她是靠着那少年时不可说的心思撑过来的,坚信慕如归迟早会爱上她,她也一定会收获一段美好的爱情,与爱人携手与共,白头偕老。
今日那股气忽的就断了,慕如归不会爱她,无论她如何努力,他都不会爱她,还会亲手将她推下高高的祭坛,任由众人嘲笑讥讽,对她冷眼相待。
她永远忘不了,在她被世人讥讽唾骂时,被她视若救赎的丈夫正抱着另一个人。她从未见过慕如归那般细声安慰的担心样,不是对她,却是对一个陷害她、污蔑她的男人。
她也忘不掉躲在慕如归怀里那人冲她扬起的那道得意笑容,充斥着恶心的炫耀,令她多日噩梦连连。
慕如归会相术,今日打量她的眉眼便是在看她是否是真的祝卿若。好在她赌对了,就算是多了那段记忆,她也还是祝卿若,慕如归看不出来她的机遇。
既然得了这段奇遇,若是不紧紧抓住,岂不是白亏了仙人赐福之心?
祝卿若深吸一口气,将被子拢起,盖过头颅,在满屋寂静间,她轻声对自己说。
“慕如归不是你的。”
“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的。”
她阖上了眼眸,压下满眼寒光。
慕如归,她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