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的灰蓝色,完全占据了视野,陈肖冰心中的思绪,渐渐像水中的海藻那样柔软地漂浮起来。
人类这个物种的个体,追求的,不过是“幸福”而已。我似乎听到某个古典的哲学家这么说。
可我一开始追求的“幸福”,不过是普通的幸福而已啊。身体健康,大口吃饭,和家人朋友快乐地相聚,做着一件收入还可以、可以让自己有一定社会价值的工作。
健康、家庭、和社会的尊重和联结。
这是平凡的,但也是有共性的愿望。——但却并不能如愿。原初人类和新人类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们甚至都没有产生生殖隔离。
他们却产生了社会性的隔离。
也许这就是低熵系统的自组织?——那刻在演化骨子里的策略,叫做分工。当这个词语作为细胞的分化出现在描述胚胎发育的文献中,我们觉得精妙;当这个词语作为人类社会的策略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奴隶主、等级制度、阶层分化和阶级差异和斗争。
自古以来,人类的社会都是有分化的,甚至男女也不过是一种演化的分化。分化导致了权重的不同,在历史上总会出现:一个奴隶的命20舍勒(银币),一个非奴隶的男人性命的价格是偿命;成百的奴隶,为墓主人陪葬。——总有人被奴役。但战争发生,战败国、被殖民地成为胜者、侵略者的奴隶;当资本成形,劳动阶级沦为资本所有者的奴隶。随着社会的进化,我们的文明程度似乎增加了,但人和人的差异却越来越大了——当文明和技术演进到劳动阶层也不能容忍成为奴隶时,机器人和克隆人、生物复合改造人出现了。
他们是新的奴隶。
人类像他们万年短暂的文明史习惯的那样,用血缘、等级、法律、资产等等这些随时间流变的工具,筑起奴隶主和奴隶隔离的高墙。今天这个工具,是基因频率。这是荒唐的,但其实也是合理的。
因为究其原因,那背后站着的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
就像欧洲宗教史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残杀;比如北宋的党争;比如美国内战;比如东方某国的gg内战。并不是像他们名字那样,是宗教信仰的斗争,是为了解放黑人奴隶,是为了路线之争——而是可以粗略地理解为,不同的政治经济组织形式(社会组织形式)的竞争。
这是一种“结构”间的竞争。
而号称有着自由意志、追求幸福的人类,自以为自己是天地精华万物灵长的人类(个体),往往无法左右这种竞争,只能在动荡时期遭受惨重的血肉磨盘。
令人类个体感到矛盾的是,即使自觉这种结果。对于这种竞争,想要独善其身静静旁观是不可能的,个体在意识到这种危险的同时,必须有足够的个体参与进去。因为这种存在于“想象中的共同体”“概念式的”结构,其实体是由人类个体的肉身组成的。
我抬头凝望着一具由无数人类的血肉、意志合体形成的高达,在和另一只高达战斗。
尽管我所在的高达,还处于蒙昧、未成型的方兴未艾的阶段,我还是相信,它会比那个垂垂老矣、强行想要恢复曾经的荣光的对手,更有伸展枝桠的潜力——是的,潜能。
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原初人类,站在另一边的原因。
宇宙浩瀚,时间倥偬,人类啊,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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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教授、吉米多维奇教授。”陈肖冰对他们两人鞠躬。两人抬起头,穿着囚衣的马汉似乎也被吸纳进了狱中设计小组,帮着他们做预算。
“是那个赫克托尔派你来的?”吉米多维奇心不在焉地问。
“当然。”陈肖冰自然地道,等狱警放心地拿着介绍信离开,他终于能够和二人单独交谈。他左右观察,道,“委托我的,还有一位,亚伯拉罕-刘易斯先生。”两人的眼神都微微吃惊。
“踏浪号,他们能够成功吗?”
吕西安笑着摇头:“人类的路不过是生命之树的遗迹。生命之树在时间中不可能不发散出新的枝桠而变形,但是原初人类?他们还抱着以前的社会结构和旧梦不放。
他们甚至,也只能把踏浪号当成一条‘船’——人类连船这个概念,根本都是被束缚住的。你们现在思想被工程学千年的传统构型束缚,把造船看成了盖铁房子。一想到船,就是一层一层的甲板,一个一个的隔水舱,顶多是在屁股后面加台发动机。把舱室分成一个一个,只会追求稳定性,这样的船当然抗沉,但它就像一头巨大的节肢动物,反应特别慢,而且像个甲壳虫似的,不能翻转,倾角一大了就翻——又大又慢又不灵活,连翻身都不行,炮台像个弱智一样转来转去地打,当然是飞机的活靶子!
你看海里的虎鲸,天上的猎隼,哪个是不能倒着飞翻过来游的!——真正的追猎者必须学会三维的运动方式,而船,就只跑得快的二维虫子!——天上有导弹,水里有鱼雷,它的运动范围却不能离开水面,不被拍死才怪呢。”
“像飞机那样高自由度运动的船?!——难度也太大了吧!真的能研发出来吗?”
“暂时飞不起来,可以像飞鱼那样先在水面上蹦一蹦嘛……”
“如果研发成功,不会对战局产生影响吗?”
吕西安掏掏耳朵,坏笑:“蹦一蹦而已,先让他们高兴高兴。”
“吉米多维奇教授,您有什么指教么?”
“工程学这种形而下的东西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吉米多维奇温和地看着他们进行谈话,(吕西安怒目“忒!少瞧不起人了,科学家!”)“在我看来,踏浪号的巨大威胁从来不在武器层面,你们在工程层面怎么折腾,哪怕是让它成为能上天下海的航天飞机,都不是最大的威胁。”
“危险在于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的猜测。”
“您能透露一下您的猜测吗?”
“不好意思,年轻人,我对于理论的完备性是有要求的。我可不会说出什么蹦一蹦的话。”
“对了,还有请问二位愿意出席踏浪号控制系统的参观么?以这样的形式,就算二位配合帝国的研发了。而且赫克托尔中校认为,开放的态度有可能使二位合作的欲望上升,因为……”
“他推测我们会因为对于它的痴迷而放弃政治立场吗?”吉米多维奇非常谨慎地问。
“他猜的真对!”吕西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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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白山要塞,陈肖冰修饰后报告了和吕西安的谈话。
“他们的意思,我认为,应当是暗示,踏浪号根本不应当用传统的造船思路进行设计。但我不是这方面专业的,因此也不能给出很好的建议。或者是我的理解还不够深?”
赫克托尔点头:“具有高机动性的运动形式,可以离开水面——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档案上摩挲了两下,似乎在犹豫什么,然后道:“sisi-格林-苏,你认识她吗?”
“见过,不熟。”
桌子上的文件很厚,似乎是在调查sisi的背景。陈肖冰有一种不明的预感,觉得赫克托尔对sisi过度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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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迪懊恼地把帽子摔在指挥台上。高先用的驾驶联结已经多次被系统强行退出了。
“怎么回事儿?!”
“这套系统是谈判后,云巅之国为了支持我们的研发而提供的,应当比原来的兼容性更好、更稳定才对啊……”实验失败,高先用反复被云巅之国提供的试验系统拒绝。
布劳迪不禁好笑:“the great mother似乎更偏爱那个英俊的年轻人。”
“海战之后,所有的亚人飞行员都被停止涉密的实验工作,全部在参加政治审查和忠于帝国的思想学习……”技术员为难地道,“而且指挥室里的研究员,也少了至少一半。说实话,现在顶尖的,也只有控制组的陈肖冰了!”
布劳迪按着脑门、拧着眉想了半天:“不行,我给赫克托尔写申请!让那个Anin-liu重新回到实验组,哪怕就是让他多做实验累积数据!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进行下一步的研发!”
“可是踏浪号是绝对涉密的!”
“能飞起来的才叫踏浪号,飞不起来的,就是一堆废铁!”
**白巢中的踏浪号神经同构控制系统**
陈肖冰、戴着电子脚镣的吕西安、阿尔跟随着赫克托尔,杨远山侍卫着王簦,在Haku的带领下,进入距离白山要塞不远的海崖上,如同一棵巨大的树、或是一个巨型蜂巢似的白巢。
白巢的入口在海崖的顶部,如同一个轻盈的膜质网架,也像蜂巢那样以六边形为基础的结构元件。入口大厅有一些接待人员式的工作人员,他们(她们?)虽然和人类保持着一样的外表,但一看就是非人类。他们的躯体像衣架子模特那样过于标准而一致,分不出性别,脸也都像Haku那样及其完美而对称,如同从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硅胶人偶。也许是为了减轻恐怖谷的不适感,他们的眼部都像镭射眼一样用一个环状的头盔眼镜遮住了,整个场景像一个诡异的机器工厂。
“真诡异,我真不愿意和这群机器人一块呆。”杨远山咕哝道。王簦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杨远山立马闭了嘴,但王簦自身也显示出一种不悦。
陈肖冰、阿尔和赫克托尔也对这里完全非自然的环境表示一种微妙的不适,只有吕西安非常兴奋。
Haku表情轻松地看着这群人的不同表现,他穿着四角齐全的三件套,这让他在一群橡胶娃娃之间意外地像个真人,礼貌地躬身:“各位,请。”
电梯沿着长长的垂直隧道,从白巢的树干一直下到深深扎根在海中的、像块根那样膨大的根系。这种穿行让电梯中的人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仿佛从熙攘、各种暗流势力正在涌动的巴比伦,瞬间穿越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随着加速度的变化,电梯停下了,他们下来,来到一片白色的空旷区域——干净的就像一个刚刚打开的建模软件的初始空间,除了一个坐标平面,什么都没有。
“对访问者可见。”随着Haku的声音,他们面前一圈巨大的环形区域闪过光环,仿佛是沉在水中的一块圆柱形玻璃,只有将它捞出水面之时,人的肉眼才能分辨出来。
那块巨大的圆柱形玻璃逐渐清晰,从是一个贯通入海中的巨大池子,仿佛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在圆柱中心区域的顶部,从海面上一个钻井平台一样的装置上垂下很多电梯井那么粗的管子,交缠成一股,如同放大了一万倍的脐带,伸向深蓝色的海水中、浅海的海底。
那里有团什么。
像是透明的、乌贼的卵,椭圆形的。半透明的卵膜随着海底水流的起伏而微微晃动,显示出里面活物的痕迹——活物?!
来访者的眼睛都紧紧地盯在那上面,期待看得更清楚——像是一个巨大的、纺锤形的胚胎,不错,正是一个活物!
在那巨大的卵形之中,蜷缩着一具巨大的、生物似的胚胎。
“它”,有一条蓝鲸那么大,不、有一条航空母舰那样的尺度。几人站在这巨型的通明玻璃圆柱之外望着它,就像仰望一座巨大的会展中心,或者一座小小的山脉,人是那么渺小——过了一会儿,他们才能认出来,他们所站的位置仿佛是它的肋骨附近——他们还以为那是由合金制造的一条条一人合围的巨柱。
从海面钻井平台伸下来的粗壮的“脐带”,正源源不绝地为它输送着能量和原料,循环系统像血管一样缠绕在作为支撑的钛合金骨架上,而在那上面,像神经系统一样的导锁,搏动着、活跃着,正在生长!
那胚胎蜷缩着,从骨架的形态来看,像是哺乳动物的某种变体。那一根根钢缆一样、被多层加固结构包裹的神经索,从各个分支上伸出,分支神经汇成拳头粗的神经束,最后汇集在胚胎中线,像脊神经一样精密、对称地插入一人多高的脊索框之中。
剥皮人一样的合金肌肉、仿神经控制系统附着在钛合金的骨架上,在攀附在上面的噬菌体似的检查机器人观察着这些仿生结构的生长,也许是在这些机器人钢脚的刺激下,那些肌肉突然收缩着颤动起来。隔着玻璃和海水,只能听到啪咚一声闷响,那检查器人被一条像触手的装置拍得粉碎,变形的钢肢和粉碎的芯片,和气泡一起胡乱飞舞,最后缓缓落入海底——像是沉睡中的巨人翻了个身。
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除了吕西安,如果如果不是脚镣不方便,他的整个人都要贴到玻璃上了。他如饥似渴地盯着那液体中的似生命的东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口中喃喃着什么。
“真恶心,像是一具被剁掉头、解剖了的尸体。”阿尔忍不住捂住了嘴。见多识广、擅用酷刑的王簦也掏出白手帕,捂住了嘴:他有洁癖。
“这就是贵国所期待的,踏浪号的神经同构控制系统。”
“这……为什么看上去,只有骨骼和神经?像个被剥了皮和肉的羊架子。”杨远山喃喃。
“我们会尽快完成船体其他部分的设计和调试。”
Haku道:“忠告您一句,赫克托尔中校。不要把踏浪号仅仅当做一艘船。”
“应当当作什么?”陈肖冰敏锐地问。
“当做卵中的天使吧。”Haku真诚地说。
“那玩意儿是活的吗?有自主意识吗?”吕西安问。
Haku犹豫了一会,然后道:“天使的灵魂永远属于the great m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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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涉嫌泄密,清洁工的工作是做不下去了。Sisi只能逐一捡起那些曾经被她拒绝的工作。
中介老板娘大嘴唇上的那颗大黑痣,在厚粉下若隐若现。烟头一亮一灭:“你以前干过这行吗?”“我可以学呀!”sisi嘴硬。老板娘皱眉,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
Sisi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抓起那份招收女佣的合同,指着上面的条款和低廉的薪水:“会世界语;懂文化艺术;会美容美发;这么低的薪水——招不到合适的吧?”
“你都会?”
“世界语,我会;文化艺术,我修过世界工程艺术通史;美容美发,那化妆不就跟……画画一样么!”sisi壮起胆子忽悠着。老板娘狐疑地看着她:“你会画画?”
“制图。——都一样!”sisi拍了拍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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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i换了女佣的衣服,胸前系着白围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头巾,给沙发里穿着晨袍、散着头发,显得没精打采的Felix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她还在为自己丢失的三十箱珍宝伤心。
Felix掏出镶满了珠宝的眼镜戴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简历。“嗯,会一点绘画是最好的,我喜欢艺术,而且可以顺便帮忙给孩子们上上课。”她放下手中的全透玻璃显示板,往整块水晶石雕刻的桌上一掷:“正好,今晚有个舞会,如果你帮我造型做得好,我就留下你。——还有,你,以后为我和我丈夫工作的时候,不许化妆。”
“是。”
“苏珊,这几天你辛苦了,带她到田妈妈那里报到吧。”Felix道。逄克府里的一等女仆苏珊鞠了个躬,带着sisi离开。
她们穿过逄克住宅长长的拱形廊子。这里的装饰非常豪华,所有的线脚都是描金的,吊顶贴满了颜色绚丽的洒金大理石,在每个小穹顶上都有一块精致的天顶画。Sisi不禁抬头看着,口中微微惊叹:“好漂亮。”苏珊没有回头,笑了笑:“我第一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但这里不属于我们,走吧。”她打开一扇门,地下室凉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是在气质上应和着那暗廊中简陋的装饰和昏暗的光:“这里才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你是第一次做这行儿吗?要谨慎,要小心。”
“老戈登先生,田妈妈。——这是新来的sisi-G,她以后给Felix夫人做贴身女仆。”她们下到半地下室的餐厨间,逄克住宅中的仆人聚集在一张长长的黑色木桌前,分男仆和女佣两列,整齐地站着。田妈妈站在首席女仆的位置,而首席男仆的位子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脊梁笔直、肚子微胖的老头子。他身上的制服虽是半旧的,但扣子擦得锃亮,领子浆得雪白,倒让衣服显得比全新的还多一分雍容的质感。
桌子上的人都打量着sisi,带着暗自涌动的不明情绪。让sisi觉得芒刺在背,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怀疑、不满和排斥。
Sisi穿过目光的集束,站到女仆那列的队尾,只有站在田妈妈下首的苏珊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老戈登咳嗽两声:“咳咳,既然人齐了,我们就开始今天的工作安排吧。今日红彩鹤夫人在府中举办亲善舞会,会邀请B市内名流和太阳玛丽帝国的情报局长、高贵的军方代表。这是客人名单——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为了这位贵客!”
田妈妈道:“那,苏珊我撤回来,就不用给F夫人用了吧?”
老戈登先生眼神机敏地扫了她一眼:“本来我不该管你们女仆的事儿,但苏珊还是给F夫人用,新人不可能马上胜任,sisi?对吧?”
“是,请苏珊姐姐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