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张突然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王上,不好了!我们失去了十一姬的消息!”
克军一个轱辘从地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占朔上前道:“王上,我们推测是元老院的手笔,最近他们暗中把清明送到了萨宾沙洲,扩大轻骑兵;十一姬也是在往萨宾的方向失联的——我们有充足的证据,元老院和庞培勾结,局势恐怕非常危急,有内战的风险。”
克军沉吟了一下:“召开紧急内阁会议。庞培有可能打着十一姬的旗号反叛。”她回头看了梅司一眼,道:“即使神迹就在我眼前,我也不得不先去处理这些事情,这就是人类社会权力体系的异化,我已经被卷入其中,不可能脱出了——生存下去是第一步的。”梅司点点头,他们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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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王上立十二姬为王储?十二姬才多大,就要卷入这种争斗之中?我不能允许。”梅司道。
秋原君抬头看着他,道:“御台阁大人,失去十一姬我也很痛苦,但,这是十二姬必由的道路。”
卢元令道:“十三姬的父亲流放,说不定还站在了庞培那边;或者你想让十四姬,天琴星刚得的女儿?”
梅司道:“如果是十五姬,你生长釜中的孩子,你会允许的吗?”
卢元令道:“如果这是她的使命,我会用尽全力帮助和保护我的孩子。御台阁大人,你知道现在我和我弟弟元徽,在东京被称为什么吗?——被称为莲花六郎兄弟,我们的名声如今已经完全成为以色事人、把持朝政、玩弄后宫的代名词,这是可耻的。但流言并不因为我们的反驳就止息,重要的是,我已经下定决心,按照海邦的法则,完成我和我弟弟的使命,维护海然和大宋的关系。而且——如果失去王上的制衡,海陆起争端,大宋对西夏、越和海邦三线,必然会导致生民的灾难。而海邦如果失去王上的威信统御,这么大的海洋区域,也必然发生分裂。”
梅司道:“卢兄,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卢元令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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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司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可以按照这里的规则生存下去吗?”
卢元令道:“是的。我不想隐藏我的感情和野心——我第一次看到克军就喜欢她了,但那时我碍于你的关系,始终不能表达,我知道这是于道德和礼仪都不相容的。”
梅司道:“如今卢兄能够当面说出来,我们也算是能够真正地交谈一番了。我不认为我能够认同人鱼的世界观,我不认为我会能够为了爱情抛弃自己所认同的世界——我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最近的证据也都愈发明显。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卢元令道:“你还爱她吗?你还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吗?”
梅司摇摇头,想要摆脱什么想法似的:“我原来是的,我认为可以一直坚守着婚约誓言,可是这个世界不断打击着我的想法,让我开始自我怀疑。——我甚至想到,当时我们婚姻的结合都是形势所逼迫,而我下来海邦的最大原因,也是当时三青对我的追猎,而克军希望通过法律保护我的安全。——突然间,我们爱情的根基突然变得虚无缥缈。”
卢元令道:“现在三青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彻底自由了。”
梅司道:“你呢?”
卢元令道:“我和你不同——你失去了在海邦的立场,我却因为宋海的盟书,以法律的形式和海邦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你有了自由,而我没有了退路,当我作为一个和亲者来到海然,说实话,我一开始是不肯承认的,我认为这是极大的侮辱。然而再怎么不想承认,我都没有回到大宋的立场了——无论是仕途还是户籍,我被社会关系束缚住了。
我是个理性主义者,当我不能改变世界的规则时,我会仔细地观察它,然后顺从利用它。当我很小的时候,亲生母亲就去世了——温暖的世界瞬间消失,溧阳公主成为新世界的统治者,我只能通过顺从她的方式生存下来。然而我出身的家庭,虽然号称高贵,却多次陷害于我、彻底地抛弃了我。不怕你笑话,为了躲避家庭的暗箭,我不惜从繁华的东京躲避到最险恶的战场前线,却还是逃脱不了被算计,东京和大宋的气息对于我来,就像是噩梦一样。对于这次变故,也是一样,而且它还提醒着我,由于溧阳公主流着皇室的血,大宋的兴盛,对于我个人来说,却是永远无法逃避的痛苦和伤痛——溧阳郡主将永远利用她的特权压迫我、迫害我,我只能等到她死,浪费我宝贵的青春和真挚的情感。
幸而,克军给了我安慰,她就像一道光,展示着和宋土完全不同的一个自由土,大声嘲笑着以皇权为秩序的一整个世界。我们习以为常的尊卑贵贱,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海邦这完全不同的地方,让我获得了安全和新生,我第一次体会到家庭的欢乐,强烈的归属感。
她同时还给了我希望,她实在是个伟大的领导者,我捡起了破碎的理想,重新看到了建功立业、自我实现的希望。她同时又是个强者,不仅不受束缚于尊卑礼法,还能彻底地摧毁它们。
我也爱她,我想按照先来后到,我总是比你卑鄙、不纯粹一些。但很多时候,情势却更加有利于我,而你内心高洁的追求,却在阻止你。”
梅司道:“与你交谈,才知道,原来就连情爱婚姻之事,也混杂了这么多说不清。”
卢元令道:“每个人的来路都写满了他来到此处的原因,如果你知道过去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那你呢?你做好了什么样的准备?”
梅司道:“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而且——她也用不着再在我面前伪装出一个人类的自己、温柔的女子,她可以完全展示自己灵魂那虎狼的形状了。”
卢元令想着克军的钢骨,不由得也唤起了对于权威的畏惧之情。
梅司顿了顿,道:“她也许还是会展现出暴戾的一面,我需要一个你的承诺。秋原君是个忠诚、智慧而优雅的朋友,他只是有些柔软。他是王上的好助手,也会成为你在海邦的有力助手,请你保护他。”
卢元令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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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张问克军:“御台阁大人,您是怎么决定的?——预言在大母神庙的出现,就是一个对您的提醒,御台阁大人不应当再留在海邦了。”
克军道:“为什么这么说?”
大熊座道:“王上还记得大公子的教训吗?当时蓝迦楼也在大母神庙得到了启示,他们是应当分开的,如果继续下去,大公子的悲剧可能会重演。”
克军道:“其他的意见呢?也是这么认为的?”
安托瓦内特道:“大母神被唤醒的太深了,就如同一个人梦境走得太深,会发生灵魂伤痛分裂的危险一样,让伊离开,对大母神和对伊都是安全的选择。”
占朔也道:“不要长久地凝视那深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缘分已尽,不应当强留了。”
克军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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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司看着远远的海面,海鸟欢叫,海豚蹦跳着,云块缓缓地飘动着——多久,他沉浸在海邦内宫的争斗中,不曾看着这大海了,扪心自问了?梅司受到朱雀灵魂的召唤,他强烈地感觉到那个不肯放弃自我的灵魂。
突然,感应似的,在那个逐猎圈之中,一个座头鲸家族的成员们,张开翅膀一样的鳍,高高地跃出水面!
如同神的使者从潜意识之海中飞出,给他提示。
再次看到鲸鱼,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人鱼的社会所扭曲,完全失去了初心。久久的分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尘网中,何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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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司没有十二姬的监护权,只能带走梅醒。“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儿子是海的儿子,息子是陆上的息子。于是他留下十二姬给秋原,离开了宫廷,回到了岸上。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脱我战时衣,着我旧时袍,梅司恢复了书生的打扮,握着梅醒的小手,克军穿着黑色金绣的长袍,和他并肩而行。鲸鱼靠近陆上,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起伏的天际线了。梅司举起腰上印信,却迟迟不能按下去。
他想起他们刚刚成婚时候,那次道河西的别离,再次感到她的目光抚摸着他的脸、他瘦硬而雅清的骨骼,这些年,他成熟了,有一个弱冠书生成长为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那些经历、争斗和伤痛也写在了他眉间。克军看上去面貌没有改变,但她伪装的温柔已经掩饰不住那虎狼似的眼睛,她突然笑了:“佳人盛时,譬如朝露,如梦如电。”她松开了手,梅司感到她的手指一个一个从手心离去,心中一坠,却又像早就知道、早就期待这一刻似的。
那成婚的青庐,那加冕的辉舟,那天琴星的嫉妒,那后宫的争斗,那战争中的信赖,那专宠原琮时的失望,那种痘拯救海邦时的获得感,那十二姬诞生时的欣喜与惊喜,那看到原琮培养槽时的恐惧与绝望,那昆仑燃烧时的惋惜,那TREE的梦境的迷惑与不解……一一都涌上心头。
我们的爱情并不是没有存在过,它只是,不能再进一步了。我们没办法携手消失在人海。
他在那张延迟了十年的休书上,按上了自己的朱印。
他终于自由了。
去时里正与过头,归来白头……还戍边。
梅崇在舟山得到消息,等待他。他可以回家了。